“海兄,你信桂德舆的话,有一位看不见的凶手行凶么?”
“查案不存在信不信,关键是看线索,东楼兄,我有一个问题,还望如实告知。”
“请讲。”
“此案即将交予顺天府调查,顺天府尹是哪位?执政才能如何?”
“顺天府尹是兀崖先生霍公啊!学博才高,顺天府在他的治理下,清理积弊,功绩卓著呢!”
走出现场,相比起严世蕃的惴惴,海玥沉着地问出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经历过隐雾村一案后,他愈发认识到古代查明真相的艰难,此次再遇到这种权贵子弟遇害事件,首先关心的就是查案者的能耐。
倘若顺天府尹是琼山知府顾山介那样的货色,也别查明真相了,拍拍屁股走人吧,省得自找麻烦。
唯有顺天府尹是琼山推官邵靖、曾经的铁面判官周宣这类尽心尽责之辈,才有继续追查的机会。
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
明朝顺天府最高长官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如今是霍韬以詹事府詹事兼任。
这位也是大礼议新贵,还是方献夫的同乡,广州府人士,南海三老阁之一,今年推行改革时,霍韬就颇多建言,认为天下土地兼并极其严重,百姓负担越来越沉重,已经到了不得不清丈的地步。
而此人执掌顺天府期间,整顿京师治安,清理宛平、大兴二县的赋役积弊,功绩卓著,如今已是准备升任礼部侍郎,虽然他屡次推辞不受,但嘉靖执意想要这位在大礼议上仗义直言的臣子升官。
然而用不了多久,霍韬就会下狱,因为他弹劾了夏言,极力攻击了嘉靖新任的心头好,被怒而下狱,所幸只要有大礼议功劳,嘉靖都会留有情面,不久后又放出来官复原职。
既然这样的新贵为顺天府尹,海玥不再迟疑,直接道:“想要找到那个看不见的凶手,必须收集更多的线索,桂公子和赵七郎身边有哪些仆从?”
“德舆身边的有两位,一是书童砚青,一是婢女兰茵,七郎则带着书童谨言。”
严世蕃也冷静下来:“跟着我们进来的,就是这三人了,之前案发时,他们都等在院子外。”
此前在国子监门口,三位大少身后浩浩荡荡,大概有十几个仆从,但进国子监终究是考试来的,没有全部带入,只带了三个贴身仆婢。
当然正常情况下三位少爷带三个仆从,应该一人一个,现在唯独严世蕃没有,他也主动解释:“我家中只有几位老仆,跟着我爹娘三十多年了,平日里就我一人行走在外……”
语气看似平和,实则透出一丝不甘。
大明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洪武朝还是可以满足官员的基本收入的,后来折色成实物的比例越来越高,而那些东西根本不值所对应的米粮,导致实际收入大幅缩水,如果不贪污受贿,单以朝廷的俸禄而言,哪怕严嵩已是三品要员,生活也会过得很拮据,但欧阳氏是商贾出身,若是想要维持富裕的日子,完全能办到。
现在这般,要么是严嵩苦日子过惯了,不习惯那般,要么就是迎合士大夫群体推崇的安贫乐道,以清贫标榜自己。
严嵩夫妇年近半百,早已习惯,严世蕃却不行。
长期压抑得久了,一朝得势,便不可自己,远的有隋炀帝杨广,离得近的,还有未来的裕王,历史上的隆庆帝……
且不说孩子不能憋得太狠,海玥稍加沉吟,开始分配任务:“时间紧迫,府衙的人很快就会到来,我们来不及一个个问了,得分开问话!桂公子的两位仆从,就请东楼兄多多费心!”
严世蕃闻言微怔:“我问两人?海兄是神探,还是由你问两人吧?”
“东楼兄不必妄自菲薄,我相信你来询问那两位,会比我更适合!”
海玥这话说得十分恳切。
他对于严世蕃的品行并不放心,哪怕现在对方只有十八岁,还没做种种恶事,但总觉得这孙子心里憋着一肚子坏水。
不过对于其头脑,是十分信任的。
严嵩后来能权倾朝野近二十年,绝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在给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恰恰相反,是严世蕃为其父出谋划策,不然严嵩日渐老迈,是无法应付朝堂上反对者,背地里层出不穷的攻势的。
而后来严党倒台,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欧阳氏去世了,严世蕃不得不为母丁忧,不在严嵩身边,徐阶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发难,才将严党打垮。
既如此,现在也是发挥发挥小祭酒聪明才智的时候了。
严世蕃却是怔然片刻,拱了拱手,朝着桂萼两名仆从的方向而去。
海玥同样抓紧时间,走向赵晨的书童谨言。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满怀恐惧的惨白面容。
主辱仆死,现在主人都死了,贴身仆从受到迁怒再正常不过,这个时候被主家打死,即便是官府也不会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在面临这种绝境下泰然自若,书童谨言就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当海玥来到面前,开口呼唤了好几声,他的魂好似才归体,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现在发呆,就是在等死,如果能找到杀害令公子的真凶,才有机会免于武定侯的责罚!”
书童谨言颤声道:“侯爷……侯爷真能饶恕小的吗?”
海玥不讲什么大道理,三句话不离活命:“你想活命,就得抓住一切机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了你家公子多久?”
书童谨言终于开始回话:“三年……三年不到……”
“你家公子平日里待你如何?”
“好……很好!”
“具体好在什么地方?”
“小的每月仅赏钱就有五两,侯爷府里的管事,都比不过小的呢!”
“哦?如此大方?你家公子的钱财来自于谁?”
“当然是夫人!少爷要什么,夫人都会给的!”
“你家夫人最疼爱这个弟弟?”
“当然!夫人一定是最疼爱少爷的!”
“姐弟俩相差多大?”
“十四岁……”
“十四岁?姐弟俩一母同胞?还有没有别的同胞至亲?”
“这……不是……同胞……”
说到这里,书童谨言突然露出怪异之色。
海玥心头微动,他原本问这些家长里短的话,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心,同时用容易回答的话题切入,后面也好问出关键线索,没想到问到那位侯夫人与这位弟弟之间,似乎还有些不好言说的事情?
不过察觉到对方出现了抵触之色,海玥没有强行问下去,话题一转:“你家公子与桂公子关系如何?”
“挺好的!”
书童谨言似乎暗松了一口气,马上回答道:“少爷与桂公子是三年多的玩伴了,亲如兄弟!”
海玥问:“此前没有任何争执?”
“呃……”
书童谨言再度迟疑了一下。
海玥这次不放过了,声音沉凝:“你的公子已经遭遇不幸,现在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怪罪你,相反你故作隐瞒,是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的!”
书童谨言变了变色,终于道:“少爷与桂公子近来确有些不合,为了碧玉堂的云韶小娘,之前两人合办的折桂轩也亏了银钱,吵过两架……”
海玥直接问道:“这些矛盾,是否会导致杀身之祸?”
“应该不至于吧!反正少爷事后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言!”
书童谨言嗫喏了一下:“至于桂公子恨不恨少爷,小的就不知了……”
海玥目光一动:“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书童谨言低声道:“少爷有一次急了,骂桂公子是侧室所生,桂公子或许就恨上他了……”
‘桂载居然是桂萼的侧室所生吗?’
海玥还真不知道,那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少年居然是妾室所生,但仔细想想,大房往往背后有着政治和经济的联姻考虑,容貌是次要,妾室则是多以美貌见长,桂载生得俊美,遗传母亲的基因也确实正常。
可就因为一句怒骂之声,将人杀了?
还真难说。
后世之人,有时候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冲动之下还会杀人呢,更别提这个年代,权贵视人命如草芥。
谁又敢保证,不是因为一句口角,便怀恨在心,积怨已久?
毕竟这些权贵子弟表面光鲜,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龌蹉事呢……
海玥想到这里,立刻道:“今日来国子监考补录,你家公子是何时知晓的?”
书童谨言道:“也是今早,桂公子派小仆前来传信时,少爷才告诉我们,要去国子监。”
“他当时什么反应?”
“反应?”
“对于堂堂内阁次辅之子,不走父荫,反倒要来考补录,你家公子没有提出任何疑惑么?”
书童谨言想了想,缓缓摇头:“还真是没有疑惑,少爷这些日子都挺沉默的,就是让我们准备准备来国子监……”
海玥道:“你家公子这些日子沉默寡言的原因,你可知晓?”
书童谨言继续摇头:“不知。”
“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
书童谨言低声道:“小的真不是,少爷不喜读书,小的在身边的机会其实不多,兰心、枕霞、聆风在少爷的时间更长!”
“这些都是婢女吧?那她们可有议论,近来你家公子的异状?”
“小的确实听她们说过,可似乎她们也不知缘由,就是觉得公子很痛苦,也不愿对身边人讲,大家都不敢多提!”
“那这件事侯夫人知道么?”
“不……不知!”
“哦?”
海玥眼中满是审视:“你家夫人明明那么疼爱你家公子,为何这等大事她却不知,还是说,赵七郎的情绪变化,就是因她而来?他们姐弟俩关系到底如何?回答我!!”
书童谨言身躯一颤,骇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