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需要说了!’
海玥很想这么回一句,欣赏一下对方的表情,但自己一行能入国子监,确实有这位小祭酒的人情在,助教还在不远处呢,便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那声惨叫出了人命?”
严世蕃脸色十分难看:“赵七郎死了,疑似桂德舆所害……”
海玥眉头一扬。
当朝次辅桂萼之子桂载,在国子监内杀害了武定侯郭勋的内弟?
不过严世蕃既然用了疑似,就说明案情还有蹊跷,海玥顿了顿,沉声道:“严兄能否将案情过程告知?”
“海兄果然够朋友,旁人遇到这等事,都是避之不及,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东楼吧!”
严世蕃感觉好受了些,顿时透出亲近之色,旋即又叹了口气:“唉!德舆也不知怎么了,魂不守舍,突然要来考国子监,现在出了这等大事……”
德舆是桂载的表字,桂树象征的君子之德,厚德载物,行稳致远,舆承接“载”的承载之意,确实是好表字。
严世蕃也有表字,字德球,是严嵩所起,听起来很古怪,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祝福,德不必说,球本指美玉,以玉磬之清越喻德行之高洁,期待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
只不过后人更熟悉严东楼这个称呼,他号东楼,小名庆儿,而严世蕃也更希望别人以号相称。
海玥顺势问道:“今日来国子监应试,是桂公子的意思?”
严世蕃点了点头:“是!且是临时起意,我也是见到他才知道,今日要来国子监……”
海玥道:“东楼兄没有问明缘由?”
严世蕃苦笑:“桂德舆性情温和,平日里也都有问必答,但今日我问了两次,他便颇为烦躁,我也不好多言了。”
海玥记下这点,接着道:“那你为何说是疑似杀人呢?没有亲眼目睹么?”
严世蕃描述:“我们进了国子监后,并没有在一起,我当时在隔壁屋中,也是听到了惨叫,才闻声而至!就见赵七郎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德舆同处一屋,根据他们的书童说,当时屋中只有两人,似乎要说什么话,提前把下人赶去了院外,不准接近……”
“屋中只有两人?”
海玥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日头:“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屋中若真只有两人,一人身亡,另一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者,东楼兄又为何觉得,桂公子可能不是杀人凶手呢?”
“德舆性情温和,实在不是会动手杀人之辈,更何况杀害的是七郎,我们三人在一起也有数载了,情谊深厚!”
严世蕃见海玥面无表情,也知道这种主观想法并不足以为凭,沉声道:“而且现场有一个极为古怪的地方!”
海玥道:“什么地方?”
严世蕃抿了抿嘴,作揖行礼:“海兄有神探之能,安南贼子瞒天过海,亦被你当场识破,可否随我前去一看,无论成与不成,世蕃都感激不尽!”
海玥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数,正色道:“东楼兄可知,我若至现场,无论事实是否有利于桂公子,都不会歪曲事实?”
严世蕃毫不迟疑:“国有国法,自当依大明律法而定,岂可包庇纵容?我若是来请人作伪,且不说对不住所读的圣贤之书,更愧对家严平日里的教导!”
‘希望你表里如一吧!’
海玥分析,严世蕃这般积极,是因为如今的嫌疑人是当朝次辅之子,死者又是勋贵第一人宠爱的小舅子,如果能查明案情,将获得巨大的回报。
至于国有国法,依大明律断案,这话或许初出茅庐的官员也曾希翼过,但很快就会被冰冷的现实敲得粉碎。
严世蕃固然年轻,却见惯了官场冷暖,这番话实在不像是出自真心,不过既然对方做出保证,海玥也愿意去现场看一看:“走吧!”
“请!”
严世蕃精神一振,当前引路。
两人很快来到一间学堂,就见已经有几名学正和助教模样的人站在外面,还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博士,那模样险些要晕过去。
国子监出了这等杀人凶事,恐怕要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波啊!
严世蕃礼数十足地对他们行礼,甚至一个个都叫出名字,予以安慰,充分体现出小祭酒的修养,然后带着海玥走入。
这间学堂颇为宽敞明亮,比起之前众人考试的地方,明显好了不少,但此时桌椅凌乱,更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一人立着,一人躺着,分隔两半。
海玥首先看向躺着的尸体。
武定侯郭勋的小舅子,赵晨。
这个之前高大魁梧,英气勃勃的汉子,此刻五官扭曲,双目圆瞪,布满着血丝的眼珠子似乎都要凸出来,眼神里不可置信的惊愕,似乎在质问眼前的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看到这副死不瞑目的惨状,严世蕃赶忙避开视线,脸色发白:“给武定侯爷看到……唉!”
郭勋是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在大礼仪事件中,他积极响应张璁,因此也获得了巨大的政治报酬,京师左军都督掌团营,授太保兼太子太傅之衔,并经常代表嘉靖帝行祭祀天地、祖宗之事。
如今的大明勋贵里,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位的夫人赵氏是续弦继妻,且不是第一任续弦,年龄与郭勋相差颇大,被朝廷封赏为一品诰命,其家族也受封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郭勋极为宠爱赵氏,赵晨是赵氏的弟弟,自是爱屋及乌。
有这样的姐姐与姐夫,赵晨顺理成章地混入大礼仪的圈子中,与桂载的关系,其实比起严世蕃更近些。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京师权贵子弟倒在地上,身边全是血迹,已然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武定侯郭勋一旦看到内弟惨死的模样,势必会暴跳如雷!
“祸事啊!”
严世蕃想到那个以嚣张跋扈,横行京师著称的第一权贵,也涌出心悸之色。
海玥的目光则从尸体转向凶器。
尸体的右侧,掉着一柄短刀。
一尺二寸,刃宽一寸半,从刀柄和刀鞘的饰物来看,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
富家公子都挺喜欢佩戴此物,平日里系于腰间的蹀躞带上,刀身倾斜,贴合袍服曲线,宴饮时可以用来切割炙肉,刀尖挑食敬客以示风雅,比如《金瓶梅》里,就有西门庆佩刀割鹅的描写。
现在这柄贴身佩戴的短刀,则成为了凶器,刀尖上沾着血。
观察完尸体和凶器的情况,海玥这才转向嫌疑人桂载,稍一打量,目光顿时一动。
他意识到,严世蕃所说的古怪之处是什么了。
桂载身上没有血!
桂载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贵气十足,但这身打扮也极容易沾染污渍,稍微落一块脏的上去,就颇为醒目,更别提血迹了。
可桂载此时失魂落魄地站在学堂的另一侧,人在发抖,浑身上下的衣服却依旧洁白如雪。
这是怎么办到的?
严世蕃顺着海玥打量的目光,也低声道:“海兄,如果人真是德舆杀害的,他的身上不可能没有半点血迹,对不对?”
海玥的视线又转回尸体,在赵晨的腹部伤口和地上的血迹扫了一圈,沉声道:“我们过去!”
当两人来到桂载面前,对方依旧失魂落魄,唯有凑近了,才能从那颤抖的嘴唇听到喃喃低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严世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德舆!德舆!是我!严世蕃!”
“东楼!”
桂载如梦初醒,神态惊惶:“东楼,我没杀人,七郎不是我杀的!”
严世蕃连连点头,露出安慰的神色:“我信你!我信你!你慢慢说,是谁害了七郎?”
“谁?谁?”
桂载颤声道:“我没看见,我看不见!”
严世蕃皱起眉头,缓缓地道:“德舆,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闯进来的凶手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是怎么离开的?”
桂载目露恐惧之色:“我真的没看见……那个凶手当着我的面刺死了七郎……七郎痛苦地跟他说话……但我根本看不见他……”
“啊?”
严世蕃只觉得莫名其妙。
海玥则微微眯了眯眼睛:“当时的屋内,有几个人?”
桂载哆嗦道:“两个……不!三个……还有一个人我看不见,是他杀了七郎!”
‘密道?暗门?机关?丝线?’
海玥环视四周,立刻问道:“你们进入国子监后,可是特意来了这间学堂?”
严世蕃摇头:“没有啊,就是一路来此,地方是助教带着走的。”
三个权贵子弟没有和众人一同应试,是之前就看到的,海玥又道:“期间没有改变路线?”
严世蕃低声道:“没有,德舆和七郎都未说话!我们到了这里,助教发下考题,我就去隔壁做了……”
弄了半天,你是代考的。
海玥暗暗摇头,来到窗边,看向这个视野开阔的院子。
如果人就是桂载杀的,那倒是没什么,就是两个京师顶尖权贵子弟之间,不知因何事产生了矛盾,暴起杀人,事后又畏惧惩戒,矢口否认罢了。
可这没办法解释,桂载杀了人,洁白的衣袍上为何能纤尘不染……
如果人不是桂载杀的。
那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处随意选择的地点,死者遭到一位看不见的凶手杀害。
这起案子倒是有意思了……
隐形人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