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武
建宁元年五月丁未朔日,洛阳。
这日天气像下了火,殿内摆放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水珠滴在明晃晃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大臣们手持笏板,身着厚重的朝服,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犹如身处巨大的蒸笼,满头满脸都是细密汗珠。他们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以免汗水滴落到对方身上。
大臣们依次向皇帝汇报国家大事,尽管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眼神中透露出对这炎热天气的抱怨,但仍然保持着庄重和恭敬。
大殿正中,皇帝刘宏身穿龙袍,几乎瘫在龙椅之上。两旁的宫人手持五色锦绳,尽力拉动着身后巨大的铁制扇叶,奈何扇出来的风也只剩一股热气。
龙椅之后的珠帘内,当朝太后窦妙端坐其中,聆听百官奏事。只是无人能看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窦武站在左起武将第一,与站在右首的太傅陈蕃对视一眼,目光中尽是无奈。
刘宏今天看起来心不在焉,时不时朝身边的曹节投去询问的目光。窦武心中暗叹,这个被他们选中的小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与自己格外疏远,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
他尝试过多次,想要亲近这位年轻的君主,但每次都显得那么笨拙和生硬。窦武不知道如何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诚和才能,他的每一次尝试,似乎都只是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
在朝会上,窦武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言辞,生怕哪句话说错了,会引起皇帝的不悦。窦武也曾试图通过奏章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但往往石沉大海,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或是自己的观点与皇帝的想法相去甚远。
在私下里,窦武也尝试过通过赠送书籍、艺术品等方式来讨好刘宏,希望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这些努力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小皇帝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淡。
窦武心中暗叹,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不擅长宫廷的复杂人际关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小皇帝看到自己的真心,如何才能让皇帝理解自己的忠诚和担忧。在这深宫之中,窦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困惑。
“陛下,关于护匈奴中郎将张奂为司马尹端、董卓二人请功一事,臣以为仍需慎重考虑……”
窦武刚开口,就听到刘宏轻咳一声:“大将军所言有理。朕虽年轻,未及亲政,也知道论功行赏虽是小事,却与军政紧密相连。此事需仰赖大将军与众位将军共同核实,待你们有了结果,报至曹卿处让朕知晓即可。退朝吧。”
刘宏的话音刚落,朝堂上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臣们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显然对皇帝如此直接草率的决定感到意外。窦武的眉头紧锁,他感受到了刘宏对他的排斥,心中不禁有些苦涩。他原本准备了一番详细的陈词来分析边关局势,希望能够说服皇帝对张奂的请功作出公正的判断,却不料刘宏对此事漠不关心。
曹节站在一旁,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情绪,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他深知,刘宏的这种态度正是他这些日子努力影响的结果。他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朝堂上的沉默,说道:“陛下圣明,大将军是国之栋梁,定能妥善处理此事。臣等遵旨。”
众臣纷纷告退,太后亦起身离开,只有陈蕃和窦武站在原地没有动。窦武望见曹节俯身在刘宏耳边低语,少年天子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
“大将军与太傅还有何事?”刘宏转头看见两人还杵在原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窦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前一步,跪地行礼,头微微低垂,以示恭敬。“陛下,臣有要事禀报,可否……”
刘宏坐在龙椅之上,身姿挺拔,他轻轻抬手,手指微微弯曲,做出一个温和的制止动作。“大将军请起。”刘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宫廷特有的冷淡疏离的客气,“朕知晓大将军忠心为国,今日朝务繁多,实是朕分身乏术。宫廷礼仪,日有定程,不宜过长。不如我们将此事留待明日,朕将亲自聆听大将军的高见。”
窦武无奈地低头,他知道今天的朝议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年轻的皇帝已经学会了宫廷政治的精髓,“拖”字诀。
“皇上近日功课做得如何?《曲礼·下篇》中的义理,是否已经理解通透?若是遇到难以解析之处,或是那些伴读未能提供恰当的解释,皇上此刻可以垂询老臣。老臣虽才疏学浅,但愿为皇上解疑释惑,以尽忠心。”陈蕃立刻接上,丝毫不给小皇帝离开的机会。
“这——连日炎热,朕不忍心让伴读一同受累,先令他们各自散了。”
“皇上因连日炎炎热浪,不忍让伴读陪同受苦,实为仁德之举。然诗有云,仲夏田畯,德音不熄。皇上天资聪颖,每日勤于读书习文,不仅是自我修养之道,更是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若因此懈怠,便有失勤勉之道。恳请皇上勿以炎暑为辞,仍需坚持勤学,不负天下百姓之望。”
刘宏最怕这些儒士的长篇大论,求救的眼神看向曹节。
“太傅大人忠诚可嘉,只是读圣贤书不在于一时,亦不可拘泥于每日背诵。皇上尚且年幼,日后定能将所学化为治国安邦的实际才能,届时才是真正不负圣贤教诲,不负太傅大人一片苦心。老奴以为,皇上学习既要注重经典,也要留心世事,更需劳逸结合,方为上策。”曹节道。
“皇上,不可一日荒废学业,更不可对亲近之言偏听偏信,以至于疏远贤臣。”
“你们怎么又在吵?朕只是要去濯龙园纳凉而已。《诗经》里也说了,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那老臣与皇上同去濯龙园。”
“罢了罢了,太傅既然如此有心,朕也不好推辞。辟雍路远,就去东观吧。”刘宏看窦武仍在身后不肯离开,又加了一句,“大将军若无事,也一同前往,曹卿伴驾。”
三人连连躬身称唯,让刘宏看不清他们各自的表情。
东观与兰台齐名,位于洛阳南宫,楼阁高大华丽,藏有各类典籍。不但史官可在此校书、著述,皇子、近臣也可在此读书学习。
因刘宏之前从未来此,东观中一阵忙乱,很快收拾出一间书房,摆上两张座席。陈蕃南向而坐,窦武西墙东向坐,应该留给皇帝的东座席并未摆上。
“这些内侍愈发没规矩,怎还不为陛下设席?”窦武皱眉看向曹节。
“是我让他们这么摆设的。”刘宏笑道。接着只见曹节搬来一张小小的几案,四足斜向交叉,藤条绑缚,面覆麂皮,展开后请刘宏坐下。
“这是西域传来的胡床,朕觉得颇为舒适。”刘宏道。
“岂有此理!”陈蕃气得胡子直抖,“夫子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陛下如此,臣有何面目讲论经义!”
“太傅言重了。”刘宏微微一笑,神情从容,“夫子所言,乃是教人守礼,但礼之根本在于心,不在形式。朕坐胡床,非是无视礼法,不过是因地制宜,便于学习。太傅若能因时而变,方显大儒风范。”
陈蕃听罢,虽心中仍有所不甘,但见刘宏态度坚决,也不好再争执。窦武则是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思量刘宏此举背后的深意。
“陛下所言极是,老臣谨记教诲。”陈蕃最终妥协,虽然心中对这种西域名物仍有抵触。
刘宏见状,便转向窦武:“大将军以为如何?”
窦武起身,恭敬地回答:“陛下英明,臣等自当追随。只是,陛下身为天子,一举一动皆是天下表率,还请陛下在重大场合仍循古礼,以免天下人议论。”
刘宏点头赞同:“爱卿所言有理,今日之事,不过是一时之便,朕自有分寸。”
功课温习结束,刘宏赐了窦武陈蕃一人一把胡床,随后就在曹节陪伴下前往濯龙园。
窦武与陈蕃眼看着刘宏离去,两人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游平兄。”陈蕃低声道,“事态愈发严重了。”
窦武点点头,示意陈蕃跟他来。两人起身走出宫殿,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窦武这才开口:“仲举兄,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了。阉竖们对陛下愈发放肆。”
陈蕃面色凝重:“不错。今日早朝,我本欲上书弹劾王甫等人,却被陛下当场制止。这些阉人,真是毒害朝纲!再不将之肃清,只怕前岁张成之祸重演。”
窦武自然知道陈蕃所言何事。延熹九年,与宦官交好的河南方士张成,卜出皇帝将颁诏大赦天下,即教唆其子报仇杀人。司隶校尉李膺将张成父子收捕后,按照法律判处二人死刑。被激怒的宦官唆使张成弟子牢修诬告李膺等蓄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共为部党,诽谤朝廷。桓帝听信宦官谗言,通令郡国逮捕党人,李膺、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及陈寔、范滂等二百余人均被收执,受三木酷刑而不改其辞。时任太尉的陈蕃多次上书劝谏,却被桓帝以用人不当的罪名罢免。当时已经是国丈的窦武也曾上书桓帝要求释放党人,还称病主动交还城门校尉、槐里侯印绶。
后来,宦官因担心李膺等人的供词牵连到自己,劝说桓帝赦免他们。同年六月庚申日,桓帝改元永 康,大赦天下。党人获得释放,但放归乡里,终身罢黜,不得再任官职。
窦武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与兄同为此事日夜悬心,只是目下未有合适时机。好在方才我举荐太中大夫刘矩为太尉,陛下已然恩准,其他事我们仍要徐徐图之。”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窦武和陈蕃立刻噤声,警惕地望向声源处。
一个小太监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大将军,太后宣您入宫。”
窦武皱了皱眉,对陈蕃道:“陈大人,那我们改日再议。”
陈蕃点头应是,转身离去。窦武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小太监向长乐宫走去。
途中,窦武的思绪不禁飘回了三年前。延熹八年二月,先帝废黜第二任皇后邓猛女。同年,窦妙被选入掖庭,受封为贵人。当时先帝想立自己宠幸的采女田圣为皇后,朝臣力谏田氏卑微而窦氏出身高贵,应以赵飞燕为前鉴,立窦妙为皇后,为此与先帝争执不休。
窦氏的门第、窦武的德高名重、窦妙的才貌双全、品行端正,这些都是立窦妙为皇后的正当理由,但只有陈蕃真正洞察了先帝的心思。他深知梁、窦两家的恩怨,以及桓帝对梁氏外戚的厌恶。陈蕃力推窦妙为后,既巩固了窦氏的地位,也为桓帝提供了一个制约梁氏残余势力的机会。
陈蕃的进谏使得窦妙不仅成为了皇后,还成为了平衡朝中势力的一枚重要棋子。窦武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不仅受封槐里侯,还从越骑校尉迁城门校尉,从普通的外戚,变成了权倾一时的国丈。
然而,世事难料,如今窦妙虽贵为皇后,但朝中的局势却愈发复杂。窦武不禁感慨,陈蕃当年的决策,虽然为窦氏带来了荣耀,但也让他们陷入了更为复杂的权力斗争之中。他暗自忧虑,不知这场斗争最终会将窦氏引向何方。
来到长乐宫,一名女官让他稍等,自己进去通报。窦武皱了皱眉,他认出此女是窦妙所设“女尚书”之一。
长乐宫中椒兰之气浓重,窦妙端坐于帘幕后,看着自己的父亲走进来。
“臣拜见太后。”
“父亲不必多礼。”
“太后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无甚大事,只是想与父亲略叙家常,母亲在家中可好?”
“劳太后挂念,臣夫妻一切都好。”
窦武心知女儿叫自己来不会只为了这点小事,但她现在不愿挑明,窦武也就装作糊涂。
“哀家听闻,大将军近来与太傅陈蕃来往颇多?”
“陈太傅乃当世大儒,臣虽领武职,仍心向圣贤,故与陈太傅讲论经义。”
“如此便好。惟愿窦氏子弟都似父亲这般潜心向学,光耀门楣。哀家一介女流,不通圣人之道,好在身边有这几位女尚书略通经学,每日听她们讲,自己也好像离圣人更近了些似的。”
“皇上年幼,太后操劳国事,还要学习圣人之道,实在辛苦。”窦武顿了顿,“只是臣有一言,所谓女尚书,前代并无先例,她们所行之事,皆可由宦官代劳。且这些妇人留宿禁中,出宣诏命,已引得朝野议论纷纷,还望太后早日整肃内廷。”
“大将军此言差矣。宦官虽身在禁中,到底男女有别,哀家替皇上理政,自然还是女尚书便宜行事。且她们行事一向恭谨,并无错处,若随便处置,以后谁还敢近身伺候?”
“臣失言,太后莫怪。”
“大将军也是一片忠心。时候不早了,将军请回。”
这逐客令下得又冷又硬,却让窦武心头那股火气烧得更旺。他迈步出宫,没有回大将军府,而是拐弯来到了陈蕃家。
二人对坐良久,茶水一口未动,仍被骄阳晒得温热。
“游平兄,如今皇上与太后皆被宦官蒙蔽,朝堂之上,宦官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国家大事,皆由宦官独断专行。我等士人行事处处掣肘,如履薄冰。如此局面,令人痛心疾首。”
“兄之所言,何尝不是弟心中所想。皇上年幼,未经世事,朝政悉交曹节等阉竖把持,这些阉人专擅媚上,想方设法令皇上耽于享乐,自己好操弄国事。阉党亲属族人又借其朝中之势,争买田产,欺行霸市,祸乱乡里,甚至连地方官员都不敢秉公执法,乃至于被阉党收买,沆瀣一气,实在可恶!就说那张泛,不过是宛地一富贾,却因与后宫有亲,善雕镂玩好之物,用财物贿赂中宫,就有显赫地位,权势横行。南阳太守成瑨收捕张泛,连同其宗族宾客,杀了二百多人,事后才上奏朝廷。”
陈蕃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是的。还有阉竖赵津,他在晋阳贪污放纵,太原太守刘踬派王允去讨捕,在赦令之后将他处死。结果,侯览让张泛之妻上书诉冤,宦官们趁机诬陷成瑨、刘踬,先帝大怒,将他们征召回京,投入监狱。可怜此等直臣,只因依法惩治恶徒,就被宦官构陷致死。”
窦武接着说:“还有徐璜的侄子、下邳令徐宣,曾经想要得到故汝南太守李皓之女,未能得逞,竟然带领吏卒上门将她抢走,在游戏中射杀。东海相黄浮得知后,依法将徐宣处死弃市。先帝却为奸宦蒙蔽,将黄浮处以髡刑,发配右校劳作。”窦武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双手握拳捶案,险些将茶水震倒。
“游平兄噤声。此地虽是我府内,难保隔墙有耳。”陈蕃说着,以手指点蘸茶水,在案上写下数个字。
窦武会意,也以手书数字。
茶盏半空时,两人达成一致,遂拂去案上水迹,窦武起身告辞。
“游平兄,你看!”陈蕃忽指窗外大声道。
窦武举目仰望,但见碧空如洗,那轮圆满的红日,此刻竟被某种神秘力量侵蚀,缺损了一角。
起初,那阴影如同细小的蚕食,不易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缺损的日角越来越大,宛如一只巨兽张开大口,贪婪地咬向那灿烂的日轮。随着阴影不断蔓延,日头越来越弯,最终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月牙。天地间的光芒在这一刻达到了最为微妙的平衡,半明半暗,界限模糊。
天边的云彩缓缓流动,如同被镶上了金边的锦缎,映衬着那残缺的日头愈发耀眼。天地间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紫光之中,远处的山川、河流、树木,色彩变得愈发浓重。鸟儿惊慌失措,纷纷归巢;野兽低声嘶吼,寻找藏身之所。世间万物,仿佛都在天地的神秘力量下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阴影开始缓缓退去,一缕金光顽强地穿透了黑暗,如同利剑破晓,逐渐扩大,直至完全驱散了那遮蔽太阳的阴影。
窦武紧盯着太阳,这时才觉得眼睛酸疼,即使闭上双目,依然觉得阳光刺眼,泪水不受控制涌出。
“游平兄,此乃天赐良机!”陈蕃推席而起,花白的胡子止不住颤抖,“前汉元帝之时,帝师萧望之被阉宦石显诬陷,下狱横死,近来颍川李膺、杜密诸公皆因得罪宦官被祸害,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幸免,现在,咱们朝里就有数十个石显啊!我已七十有五,虽风烛残年,也只想助将军除害。将军可以此次日食为由,向太后提议斥退罢黜宦官,以应天变。还有皇上的乳母赵夫人和女尚书们,从早到晚给太后灌迷魂汤,她们也必须尽快除掉,将军你要好好考虑啊!”
“仲举兄!”窦武深揖一礼道,“中常侍曹节、王甫等,自先帝时操弄国权,浊乱海内,百姓匈匈,归咎于此。今不诛节等,后必难图。你这一番话如拨云见日,我这就回宫面见太后,向她陈说利害。”
因为两人动作过大,茶案被带倒,茶盏落地碎成一片片,泡在水中泠泠反射着阳光。
窦武从陈蕃府中出来,不及回将军府,径直来到长乐宫。
“回大将军,太后此时正在午睡。”女尚书总管赵娆手摇团扇,动作不疾不徐,却把窦武挡在门外。
“我有要事与太后商议。”窦武绕过赵娆就要往里闯。
“且容奴婢通禀一声。”赵娆仍不愿就此让开。
“你这妇人,这般麻烦。”窦武自重身份,也不好与女子拉扯。
“什么事,吵吵嚷嚷的?”窦妙慵懒的声音随着令人浑身酥软的熏香从里间飘来。
“回太后,是大将军说有急事要与您商议,奴婢怕扰您休息,故此想请大将军稍候,待奴婢通禀于您,再行相见。”
“自家父女,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快请大将军进来吧。”
“是。”赵娆对着里间行了一礼,接着对窦武道,“大将军,请。”
“哼!”窦武毫不掩饰对赵娆的厌恶,看都不看她就走进宫殿内室。
窦妙眼见窦武神色激动,示意所有服侍的人退避。
“父亲去而复返,可是又有新闻?”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窦妙问道。
“不错!”窦武也就不再遮掩,“太后久在深宫,只怕连方才日食之事都不知晓,百姓人心惶惶,朝廷也议论纷纷,都说是因为皇上宠信宦官、太后听信妇人之言所致。依我朝旧例,黄门、常侍,他们的职责无非是在宫里管点事,把守门户,管管钱物而已。现在,竟然让他们参与政事,委任要职,他们的子弟遍布天下,贪污横暴,无恶不作。天下纷扰,全是因此缘故。所以,必须将他们全部诛杀罢黜,以肃清朝廷。”
窦妙摇头:“大将军此言差矣。我朝确实有太监作恶的先例,但是只诛杀那些有罪的也就罢了,哪有全部诛杀罢黜的道理?若真这么做了,以后谁还敢在宫里当差,谁还敢服侍皇上?”
“宦者柔佞,遇宽柔之代,必弄威权,更有致君主圣名有损,危害社稷者,历代以来,数不胜数。此番即便不能一次尽数诛杀,也要打压其气焰,断折其首脑,令其知晓天家威严,心中存一分敬畏,行事多三分勤谨。”
“大将军深谋远虑,对宦官之弊洞若观火。想必已有应对良策。”
“中常侍曹节、王甫、侯览、张让、赵忠、管霸、苏康,余者宦官有确凿罪证的皆应同罪论处,赵夫人也不可轻饶,至于那些女尚书,留一条命也就罢了,放她们各自回家。”
“不行!”窦妙声音尖利,“大将军以为这是西羌战场,杀得越多功劳越大?皇上现下一刻离不得曹常侍王常侍,赵夫人更于他有哺育之恩,岂可因你一言滥杀无辜?”
“那张让、赵忠、管霸、苏康——”
“张让赵忠本人并无多大罪状,且一向小心服侍陛下,其族人若有不法,依律处置便是。至于管霸苏康,这二人自恃才能,在禁宫中独断专行,着实可恶,杀了他们给宦官提个醒也就罢了。”
“只诛两人,只怕余者因此警惕,对皇上太后不利,还是应当全部除去。”
“那些宦官手里无兵无权,离了这皇宫就是残废一个,大将军如此赶尽杀绝,不知是太看重他们,还是太看轻陛下?”
窦武低头道:“臣不敢。”
窦妙笑了:“那就这么办吧,我稍后令人拟写旨意,大将军请回吧。”
窦武转身欲走,却忽然想到一件事,沉声问道:“女儿,你同我说实话,你同意杀管霸苏康,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因为私怨?”
“那女儿也要问父亲一句,汉家宗室颇多,论出身,论长幼,论才干,论品德,咱们现在这位陛下都实非最佳人选,您与陈太傅、刘大夫当初要我拥立陛下,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利?”
窦武回头,只见窦妙表情似笑非笑,令他捉摸不透。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乖巧的大女儿,成了心机深沉的深宫贵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窦妙脸色微微一变,急忙对窦武使了个眼色。
窦武会意,快步走到屏风后躲了起来。他刚藏好,就听到一个阴柔的声音传来。
“太后娘娘,陛下请您移驾濯龙园一叙。”
窦武认出了这个声音,是中常侍王甫。他听到窦妙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确定人都走远了,窦武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离开长乐宫,窦武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原以为至少这宫中还有女儿能够依仗,没想到连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妄图借宦官把持朝政,行前朝吕后故事。
“看来,我们真的是孤军奋战了。”窦武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外回荡。四周的宫殿巍峨而静默,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窦武的脚步在宫门外停滞,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像是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在荒野之中。他的女儿,那个他曾经视为掌上明珠,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今却成了他政治棋盘上的对手。
他的心中有一股火在燃烧,那是愤怒的火,是不甘的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他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信念,甚至是对权力的追求。窦武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又想起了那些在党锢之祸中牺牲的士人,他们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忠诚,难道都付诸东流了吗?
但他随即又攥紧了拳头。不,正因为形势如此危急,他们更不能放弃,他们身后还站着千千万万的士人。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为了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他们必须一战。
窦武抬头望向天空,暮色已经降临。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场足以改变整个王朝命运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将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老天爷啊,”窦武在心中默默祈祷,“请给我们这最后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