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尖沙咀回来之后,肥邓便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今天和联胜的面子没丢,他的脸却丢完了!
斧头俊与何耀宗的话语余音在耳,和联胜一众打仔簇拥着何耀宗离去的场景历历在目。
坐在昏暗的卧室,肥邓抚摸着自己那支黝黑锃亮的拐杖。
他明白,这二十年里,这支拐杖才是和联胜真正的‘龙头棍’!
但是现在……自己真的要沦为吹鸡那种吉祥物了吗?
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当年斧头俊过档,他尚且年富力强,还有余力掌控全局。
但现在老而昏聩,如果不是凭借这么多年,扶植那些本没资的分区领导坐上龙头宝座,拉起一大帮子元老院叔父辈,和联胜哪有他指手画脚的资格?
掌握加冕话事人的权力,本就是这些年来,他在和联胜大搞一言堂的根本。
可是现在这个根,现在也快要被何耀宗给挖断了。
社团共济会,他是真的肯拿钱出来!
深吸口气,肥邓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让他唯一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何耀宗今天并没有向斧头俊妥协。
新记与和联胜的火并依旧还在继续。
他不能让何耀宗独揽全功!
待在屋子里思索良久,肥邓才拄着拐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招呼跟班马仔过来,对其招呼道。
“去通知其他七区堂口的叔父辈,斧头俊要继续打下去。
叫他们也别躲在陀地看戏了,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
尖沙咀这块地盘,这次一定要打回来!”
要说和联胜现在谁比肥邓更急,那肯定是林怀乐无疑了。
当他收到何耀宗要继续和斧头俊打下去的消息之后,只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只两天不到,他佐敦的场子几乎就被差佬扫荡一空。
大笔的汤药费,保释金都还没凑齐,现在阿泽告诉他,何耀宗决定继续加码。
他只觉得照着这个趋势再打两天,佐敦堂口都可以原地解散了!
“乐哥,实在不行算了吧,我们佐敦是真的没钱没人了!”
阿泽耷拉着脑袋坐在林怀乐的病床旁边,无可奈何地说道。
林怀乐靠在床架子上,脸色颓然。
但还是摇头:“不行!深水埗不撤,我哋无论如何都不能撤!
我哋佐敦本来就势弱,再丢了名声,以后选话事人就真的没机会了!”
阿泽只是叹气,都什么时候了,林怀乐还在惦记着他那话事人的位置。
他就搞不懂了,话事人这届不选,以后再选不行吗?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段时间林怀乐在医院躺着,堂口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代为处理。
有些话,阿泽却不得不向林怀乐挑明。
“乐哥,现在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
今天我们堂口又有三十八个兄弟被差佬带进了班房,加上昨天被带走的那些,我们至少还要凑八十万出来交保释金才行!
现在堂口的公账已经见底了,而且何耀宗还要继续开打!
不把这些保释金拿出来,外边的兄弟谁敢去尖沙咀为我们卖命,人都要跑光了,我们顶不住的!”
这番话听得林怀乐心中又是一阵犯堵。
“顶不住也要顶!没有钱,就去找人借。
借不到,就把我的房契拿出来去抵押!
我不知道深水埗有多少家底,但我估计何耀宗也撑不了太久,什么时候他顶不住了,我们就可以撤下来了!”
林怀乐此时双眼通红,看似有些癫狂。
阿泽无语,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正当他抓耳挠腮的时候,林怀乐摆在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
阿泽帮他把电话递了过来,旋即林怀乐摁下接听键,贴到耳边。
“哪位?”
旋即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林怀乐再未对着电话讲多一句话。
直到挂断电话,林怀乐把电话递给阿泽的同时,才悠悠开口。
“阿泽,我给丹尼报了个拉丁语补习班。
还有不到半个钟他就要放课了,你不用在这边陪着我了,一会揸车替我去中环那边接他回来。”
“好!”
阿泽正好在医院闷的有些难受,眼见林怀乐嘱自己去接他个崽回来,当下点头应允,旋即离开了病室。
约莫二十分钟后,有人叩响了办公室外头的房门。
“进!”
随着林怀乐应声,门被推开。
一个身穿制式小西装,留着精干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走进了病房。
她提着个果篮,放到了林怀乐的床头柜上。
不待林怀乐开口,便拉条凳子坐下,开口道。
“亨利先生让我转告你,他已经和O记那边打点好关系了。
你手底下那些被关进班房的人,在今晚八点之前会陆续放回去。”
林怀乐不语,甚至没有扭头去看这个女人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
女子却再度开口。
“亨利先生还让我转告你,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帮你了。
如果你拿不到和联胜的那支龙头棍,到时候他可能就要物色新的对象了!”
这句话开口,林怀乐顿时急了。
“雅安小姐,为什么不肯多给我点时间,亦或者你们为什么不能多给我点帮助?
就算这届话事人我选不上,等下一届不行吗?”
被林怀乐称为雅安的这名女子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
“时间不等人,政治部这边不会把两年时间,浪费在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身上!
你想从政治部这边获得好处,也要拿出你自己的本事来证明才行。”
“可是北角的肥佬黎呢?他就是一个卖咸湿杂志的,他也没有成为洪兴的龙头,你们政治部为什么肯帮他?!”
这名女子看向林怀乐的眼神不免有些不屑。
“你也说了,肥佬黎是做杂志的。
不管他杂志做的是什么内容,至少人家摇过笔杆子,大小也算个文化人。
你一个中五都差点没念完的古惑仔,拿什么去和人家比?”
林怀乐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却因为后脑勺传来的一阵剧痛作罢。
他咬着牙望向这名女子,不甘道:“你们既然选中了我,多少总得给到我一点适当的帮助才行吧?
我敢保证,整个和联胜没有任何人比我更适合胜任你们的招揽!”
“林怀乐先生,你这话说得可不对。
如果不是政治部也在你的身上付出过精力,现在我们就可以把目标重新放到深水埗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女子浅笑一声,旋即说道:“新记这两年和大陆走得挺近,在亨利先生看来,一个愿意去孤注一掷,和新记死磕到底的后生,比你更有培养价值!”
“他不行的!他太年轻,根本不懂怎么去配合你们!”
林怀乐不免着急上火。
他和政治部的人有联系,还是在去年吹鸡接棍的时候。
当时政治部这边就向他许下宏远的前景,只要他能拿到和联胜的那支龙头棍,以后鬼佬那边就会扶持他稳坐庄家,为他引荐走进上层名流的资源。
和联胜虽然是港岛会员最多的社团,但在和联胜一辈子混到头,撑死在元老院有把交椅去坐。
年老退休,存在感最足的时候就是在围在一起,饮杯茶,选选话事人,要要好处罢了。
有了希望,林怀乐绝不甘心自己的成就止步于此。
自从收到政治部抛来的橄榄枝后,他开始在社团扮老好人,拼尽全力去讨好肥邓。
开始学习饮英国茶,研读莎士比亚,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被他送去学英伦贵族圈子中风靡一时的拉丁语。
眼看自己以小博大,已经一步步获得肥邓的信任,却不成想横空杀出个何耀宗,将他上百个日日夜夜憧憬的美梦,几乎要尽数踏碎!
女子已经起身。
“很抱歉,还是那句话,亨利先生只会培养有价值的人!
在今年拿到和联胜的龙头棍,是你最后的机会。”
说完,她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没有再和林怀乐废话下去,转身就离开了病室。
空余林怀乐一人坐在病床上,做着剧烈的思想争锋。
下午四点,湾仔海港商务大楼,一处私人沙龙。
新记的龙头许家炎正急匆匆从电梯里边走了出来,不等守在电梯口的侍应问好,便仓促问道。
“石先生在哪?”
“许先生,石先生在6号包房!”
得到答复,许家炎便匆促朝着6号包房那边走去。
敲响包房的大门,得到回应,许家炎小心翼翼推开房门,随后便看到一个身穿黑西装,脸型刚毅,留着平头的中年男子,正靠在沙发上,睇着一份报纸。
“石先生……”
许家炎关好门,急忙跑过去问好,却被男人挥手给制止了。
他甚至连头都懒得去抬,依旧在看着那份报纸。
许家炎不敢多嘴,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静待男人把报纸看完。
一时间,恍若隔世,许家炎尤记得八年前,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还化名大圈豹,在新记湾仔一代的地盘卧底。
见到自己,还要喊自己一声老顶。
但时至今日,自己在他面前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公众场合,还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石勇厅长。
哗啦——
随着报纸放落,石勇锐利的眼神落到了许家炎身上。
“老许啊,你们新记前段时间在大陆拿的那块地,可能还需要再审查一下。
我看你就先别急着去拉资金,老老实实在你的老家搞搞神功会先。”
许家炎不禁有些尴尬,睇了眼石勇放在沙发上的报纸一眼,没有任何意外。
报纸的头条,正是这两天尖沙咀的社团火并事件。
“石厅……”
“诶!私底下不称职务。”
石勇再度打断了许家炎,旋即面色一凛,肃声道。
“你们新记到底是怎么搞的?从前年开始,就一直自家人打自家人。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段时间,现在又搞出这种大新闻!”
“石先生,我已经第一时间安排手底下的人去妥善处理了。”
许家炎栽低脑袋,规矩的像是一个被训的学生。
石勇十指交叉,双肘撑在膝盖上,审视了许家炎一番。
而后放缓语调:“不是不让你们生存,是要懂得适可而止!
先不聊这件事情,我委托你办的事情,有什么眉目了吗?”
许家炎赶紧抬头:“石先生,如果非要在和联胜挑个合适的人选,我现在还真给不到您确切的答复。
眼下看来,今年坐庄的应该就是在尖沙咀和我们新记开打的何耀宗无疑了。”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太嚣张了点,应该入不了您的法眼。”
石勇摇了摇头:“比你们新记当年的湾仔之虎还嚣张?”
“半斤八两吧。”
“年轻人嚣张,倒也是合乎情理的嘛,不嚣张的人,就容易被老旧规矩抱死,到时候怎么在和联胜连庄?
我看这人也不是没有雕琢空间,找个时间,你帮我去试探一下。
省得我三天两头往你这边跑,我心烦,你更心烦!”
许家炎当即会意:“石先生,我懂你的意思!”
“懂就好,更要紧的是知道怎么做。
一会我还要去保安局那边参加一个交流会,先不陪你闲聊了。”
见到石勇起身,许家炎赶紧去包间门口开门。
“石先生,我送你过去?”
“不用,有这闲工夫,倒不如管好你的家事!”
石勇走到门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家炎一眼,随后便大步离开了这边。
前后碰面交谈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许家炎只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尽数浸湿。
石峡尾屋邨,收到肥邓通知的一众叔父辈,此时已经按照约好的时间,全部赶到了肥邓这边。
昏暗的客厅里,在肥邓请完茶之后,一圈叔父辈悉数落座。
龙根和串爆照例在肥邓左右作陪,肥邓继而开口。
“今天晌午,我哋和联胜在尖沙咀和斧头俊讲数破裂。
斧头俊呢,就还和当年一样目中无人,这号人不打不醒脑!
现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佐敦和深水埗两个堂口的事情了,把你们这群老家伙叫过来,就是找你们商量商量,其他七区堂口,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了。”
说完,肥邓把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却不想龙根率先开口了。
“威哥,阿耀过来嘱我,尖沙咀的事情,他就钟意一个人扛到底了!
以后地盘打下来,他也不希望有别的堂口过来凑热闹,”
江河日下,现在龙根在自己面前讲嘢已经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肥邓不禁拉下脸来:“他这是什么意思?社团想要为他分担压力,他却担心别的堂口去抢他地盘?
龙根,你年纪大,脑子也发昏了?!”
“威哥,阿耀的意思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他是说到时候尖沙咀的地盘打下来,他想分给谁才分给谁。
而不是搞什么论功行赏,毕竟为了打这场恶仗,他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
“那他打下来了吗?他要是撑不住,到时候又该怎么算?”
被肥邓一通怼,龙根终究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反正何耀宗嘱咐他的话已经带到了,剩下的他也懒得去管。
肥邓钟意让整个社团掺和进来,对深水埗也不是什么坏事。
眼见慑住了龙根,肥邓又把目光放落到串爆身上。
“串爆,你呢?”
“打!为什么不打?
我早和鱼头标他们打好招呼了,只要深水埗点头,鲤鱼门那边马上带人过来!”
“火牛?”
“我哋油麻地挨着尖沙咀,如果社团能打进去,肯定是一件好事。
一会回去我马上把人钱安排到位!”
“吹鸡?”
“有什么好说的,出钱喽!”
……
一番询问,在肥邓的牵头下,基本上是确定了整个社团要打进尖沙咀的基调。
就在肥邓准备做最后一番动员的时候,龙根摞在腰间的电话忽然响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先。”
朝着众人抱歉地笑了笑,龙根拿起电话,摁下了接听键。
“喂?你讲!”
“嗯,嗯!什么?你再讲多一遍!”
“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众人诧异地望着龙根坐在椅子上嗯嗯啊啊的讲着电话,睇他脸色愈发欢喜,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龙根把电话挂断,串爆才忍不住问道。
“龙根,你搞什么飞机?中大彩了,把你开心成这样?”
龙根两手一拍,一张嘴早已乐得合不拢。
“丢!比中头彩还要彩上三分!
威哥,你也不用招呼大家去打尖沙咀了,一会饮完茶,我哋都去龙锦轩小聚,今天晚饭我请!”
肥邓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但还是强打精神。
“龙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刚才堂口那边的人给我打电话过来。
告诉我,新记的老许,决定今晚七点来深水埗这边,亲自和阿耀讲数!”
肥邓愣了愣。
“又是讲数!谈得妥吗?!”
“不是啊威哥。”
龙根抓起杯茶啖了一口,压了压激动的心情。
“老许那边让人带咗话,他已经和斧头俊沟通好,尖东码头的地盘,尽数交回!
现在我哋堂口在深水埗那边的人已经陆续接手尖东那边的场子,就等今晚七点讲数,再看谈出个什么结果来!”
一屋子人直接傻了眼,看看和联胜的话事人吹鸡,又看看邓威。
新记三番两次讲数,都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
难道和联胜,真的要在一个后生仔的手里变天了吗?
肥邓强行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只得望着龙根轻咳一声。
“那好,你回去告诉阿耀,让他好好地谈,不要拉了我哋和联胜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