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穿过国子监朱红色的廊柱,在一心堂前的庭院里打着旋儿。
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落在海瑞的头巾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聆听着堂前王慎中的讲学。
“诸位且看这道‘子曰仁者爱人’,破题需直指核心,不可拖泥带水,承题要如行云流水,切忌生硬转折。”
“八股虽重格式,但精髓在于‘代圣贤立言’,若只知摹仿形貌而不得其神,终落下乘。”
一心会正式扩招。
除了唐顺之还未回京,王慎中、陈束、熊过都接受了赵时春的邀请。
在海玥看来,这不仅是人数上的增加,更是举办科举冲刺补习班的大好时机啊!
毕竟瞧瞧这阵容,两榜菁英云集,前所未有的豪华。
历史上今科状元林大钦,本就是半个老师,经学知识他已请教,才情不是后天能学的,但没关系,多来一些老师,触类旁通就好。
比如这位王慎中,说着说着,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讲解应试思路,开始押题了:“安南内乱,莫氏篡逆,黎氏求援,我朝为宗主,当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抑或持重守静以观其变?试析利害,以明经国之道!”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齐齐一震,就连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的严世蕃都来劲了。
安南内乱的热度,原本在去年风靡过一阵,后来随着首辅张璁整顿吏治,百官的注意力又转回朝廷的内政。
但就在不久前,随着一则重磅消息的传入,安南的话题又重新占据众人的视野。
莫氏遣使节入京朝贡,途中遇刺身亡。
是的,叛臣莫登庸派来的使节,也没走到大明京师,就被人干掉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这场意外,莫登庸奉上国书之际,是嘉靖十年的年关前后,海玥也是那个时候安排徐阶进了礼部,准备参与这起外交事件的。
对于弑君上位的叛逆,大明肯定不会认可对方,但莫氏又确实是安南如今的统治者,如果大明真的准备派军,知己知彼很是关键,不妨听听莫氏使节团说些什么。
如今已是六月,即便是从安南到京师万里迢迢,也早该走到,结果对方竟也死在半路。
先是黎氏使节团绕道海南上北京,在跨海时,被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率领杀手团追上,黎维宁黎玉英兄妹俩逃出,后黎维宁又死在琼山,只黎玉英一人代表正统黎氏入京。
现在叛臣莫氏派出的人手,同样遭到了刺杀。
你们这是回合制?
于是乎,朝堂很快分为了两派观念。
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激烈,黎氏正统连莫氏使节团都有能力刺杀,证明他们还积蓄了强大的力量,更对宗主国大明缺乏应有的敬重,只狭隘于以眼还眼,不然的话,他们应该派出第二支使节团,提前赶来京师啊!
既如此,大明毋须马上出兵,倒不如等上一等。
正如王慎中题目的一种选择,“持重守静以观其变”。
另一派则认为,这起所谓的莫氏使节遇刺,根本是莫氏的贼喊捉贼,为的就是拖延时日,以求争取到平叛国内动荡的时间,莫登庸最担心的就是大明天军南下,摧毁它本就脆弱的统治政权!
既如此,就不能给莫氏喘息的机会,应该即刻挥军南下,一举将交趾夺回来。
名义也是堂堂正正,“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
这就是王慎中题目的来源。
一心堂内的可不是简单的国子监学子,如今这个房间的十几人,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遇到这种命题,自然兴致大起,纷纷提笔。
海玥其实知道,科举正试非比寻常,至少前两场乡试和会试不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的水平如何。
待得一篇篇文章写就,墨迹未干,王慎中就审阅起来:“融汇经义与实录,论藩属之责,兼析边军优劣,言之有物,可为上等!”
“此篇仅言战和之一端,然引证得体,亦可为中等!”
“啧,这一篇就过于空谈了,王者无外,不切实际,一时之劳,万世之安,更是夸夸其谈,得黜落!”
王慎中在历史上是“嘉靖八才子”之首,“嘉靖三大家”之一,为另开唐宋派风气的第一人,文学上的造诣极高,但显然人情世故方面就不太精通。
严世蕃脸都黑了。
王慎中评价的文章里,唯一黜落的,就是他写的。
你这后辈也太不给前辈面子了吧?
王慎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他是嘉靖五年的进士,若论士林资历,在场众人多为后辈,即便是同辈也敬仰他的学识,如今来国子监讲学,已经是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
现在着重点评了海玥、海瑞、林大钦的文章后,见他们细细聆听,互相探讨,亦是赞许孺子可教。
再见严世蕃脸色颇为难看,他也不理对方,直接略过,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一场课程结束,大伙儿都把这位大才子送出门,真诚致谢。
严世蕃跟在最后,漫不经心地拱完手,眼珠转了转,又来到海玥身后,低声道:“明威,借一步说话!”
海玥与他走到堂外角落:“东楼何事?”
严世蕃低声笑道:“明威可知,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已然定下?”
海玥奇道:“这么快就定了?”
严世蕃矜持地道:“自是还未公布,但家严得到了消息,我也是第一个与你分享!”
这话不夸张。
就在半个月前,桂萼辞去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实在是病情越来越重了,到了天麻散都压制不住的地步,太医院诊断后,如实地禀告了嘉靖,嘉靖有感于这位老臣的鞠躬尽瘁,赐银百两、纻丝二表里、钞三千贯,准许其告老还乡。
所以此时桂载不在国子监,陪着其老父亲一起离京,去往家乡广州府了。
历史上就在六月二十七日,桂萼去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在或许能迟些,熬到下半年,或许还是差不多的时日,在返乡途中就会病逝。
但无论如何,一位忠诚体国,有经世之才,但性情狠辣,又好排异己的阁老,仕途已然落下帷幕。
而桂萼的病退,也代表着盛极一时的大礼议新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了。
这回倒真不是嘉靖不信任,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执政时期各方面的压力,使得这群高官更易衰老。
桂萼第一个撑不住,方献夫是第二个,张璁再急流勇退,便是再无领头之人,霍韬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差了许多,担当不起一个派系的领袖。
如今已有了这个趋势,于是乎,百官的目光转向了异军突起的……
严嵩!
是的,这位的崛起当真是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本以为继张璁之后,会是夏言得到信重,毕竟以礼仪入手,天地分祭得圣恩的路数实在太熟悉,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直低调却又稳步升迁的严侍郎。
因为严嵩于此前二张一案挺身而出,亲手处置了以大理寺少卿汤沐、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为首的四十三名官员。
其中大理寺少卿汤沐之子汤达因勾搭赵宝妻郝氏,并与之谋害赵宝,嫁祸江大,与郝氏一并凌迟处死,汤沐包庇其子,罪无可赦,同样问斩,其余家人流放戍边。
而后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有六名官员,包括姚景阳、张润在内;
谪戍边境卫所有九名官员;
削职为民的十一名官员;
革职赋闲的十七名官员。
如此惩治一出,朝野上下,尽皆称颂。
比起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一案,这次至少未见多少鲜血,已是开恩。
关键在于,四十多名六部官员的落马,还未造成中枢的动荡。
因为陛下宽赦,将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三十多名之前获罪的官员重新召回,填补空缺。
一时间严嵩威望如日中天。
所以桂萼一离任,原本该是由吏部尚书方献夫入阁,与张璁一起搭班子,但现在朝野上下竟有了让严嵩入阁的呼声。
这点从国子监里面,不少学子有事没事就在严世蕃面前晃悠,都能体现出来。
严世蕃也是从那个时候,不太在意王慎中等才子的讲学的。
前两榜的进士了不起么?
只要摸清楚了考官的脉络,再加上他聪慧的头脑,科举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他这种直达考官的权贵面前,所谓士林大才子,就像个新兵蛋子!
海玥对于这种心态不置可否,倒在研究考官方面,是赞同严世蕃的。
在他眼中,科举本就是一场考试,又是极为主观化的,毋须神话,摸清楚主考官的喜好与立场自然重要,只要不是直接作弊就行。
海玥点了点头:“主考官既已定下,确实需要了解一下其性情喜好,以免行文间不慎触犯忌讳。”
“正该如此!”
严世蕃大喜:“今科春闱,必是我们一心会大放光彩之际,待得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之日,共谱杏林佳话,流芳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