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历朝历代都有着类似于缉事差役的角色。
而除了缉事差役外,明朝其实还有“坊厢长”及下属的跑腿差役,由顺天府从本地人户中佥派,负责户籍核查、催征税粮,需定期走访各街巷,有点像是后世的居委会。
海玥将宣北坊这片的坊厢长给找了过来。
京师等阶分明,坊厢长很快匆匆赶来,听了问题后,脸色变化,显然不想回答,可观察着海玥三人的气度,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这几年,都是卢源卢校尉管着这片……”
锦衣卫最基层的人员是力士与校尉,力士无正式品级,负责仪仗、搬运等体力劳动,校尉是从七品以下,承担缉捕、巡查等基础任务,听起来有高下,但常常并列称呼。
因为基本上能入锦衣卫的,都是校尉起步,大小也是个武官了。
这也是皇权专属机构的威风,里面最底层的都是军官,走出去可不威风凛凛?
哪怕在京师,恰恰是因为皇权脚下,锦衣卫才更加威风,只要他们出动,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商贾富户,无一不瑟瑟发抖,更遑论一个坊厢长。
所以此人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姓名和大致的相貌,姓卢名源,大约四十岁上下,长脸塌鼻,高瘦身材。
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道:“他一般何时来巡逻街巷?”
坊厢长低声回话:“小的不知。”
“他常去的地方有哪里?”
“小的不知。”
严世蕃还要再问,海玥已经制止他,低声道:“去请陆文孚和俞志辅来。”
确定要捉拿锦衣卫了,就必须向陆炳通个气了,只通知陆炳一人前来,也不必担心打草惊蛇。
而要捉拿秘密结社的成员,即便海玥自己有武力在身,稳妥起见,有俞大猷和陆炳在场,也更能让贼人无反抗的余地。
“好!”
严世蕃不敢怠慢,匆匆去了。
赵文华知道自己身具嫌疑,百花酿的事情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乖乖地束手而立。
等待之际,海玥也不闲着,对着小吏潘子道:“再说一说这些年间,你们与周世安相处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可以讲一讲。”
小吏应了一声,开始边回忆边讲述:“小的来刑部也就五年不到,那时周老……周世安的身体已经不成了,但大家都很尊敬他,哪怕他逢人便说,‘老朽不过抄写之人,万万当不起铁笔先生的称呼’,可他那么心细,案卷中错了一个字,都能揪出……”
“周世安闲暇时好饮茶,但由于家中拮据,品不起好茶,喝的茶又苦又涩,小的有一次偷偷尝了一口,呸呸吐了出来,他却说什么茶苦如律……”
“哦,小的听说,周世安每见冤狱,还偷偷写下天理何在,塞入案牍夹层,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吏起初还有些迟疑,因为显然周世安是犯事了,虽然听着这位领头的官人之意,不会学锦衣卫牵连无辜,可事情又怎么能说得准?
但他年纪毕竟不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说着说着,不少真情实感倒是流露出来。
赵文华听了片刻就没兴趣了,神情恍惚着,担心自己的处境。
海玥则耐心听完,目光微微闪烁。
“明威!”“会首!”
半个时辰未到,陆炳和俞大猷都到了。
海玥将方才顺藤摸瓜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末了道:“现阶段纯粹是怀疑……”
陆炳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没有半分迟疑:“拿了!”
别说一个小小的校尉,即便是千户是镇抚使,在涉及秘密结社的事情上,也是先拿了人,再排除嫌疑。
这个决定,陆炳可以下,也必须下!
海玥沉声道:“文孚,如何拿人,你来安排吧!”
陆炳年纪轻轻,但在锦衣卫快十年了,这方面无疑专业,立刻道:“对于底层校尉来说,月俸不足以维持生计,缉事差役倒是个有油水的差事,可以勒索敲诈商铺,索要孝敬……”
对于外人来说,校尉大小是个武官了,但任何风光的组织,底层人物的处境都不会好,校尉的月俸只有五石米,年俸禄也就是三十两银子,还常常欠发,想要维持生计,就得靠捞取灰色收入,即收受贿赂、敲诈商贩、参与城门税、查抄时截留赃物等等。
陆炳基于这一点,再望向宣北坊的商铺位置,思路清晰:“没有人会比那些铺子的人更了解卢源的行动特征和个人喜好,通过他们了解到基本情况,再实施抓捕,务必拿下活口!”
海玥建议:“面对卢源时,不要说是因为刑部老吏周世安暴露的,而是将他的泄密,与关在诏狱里的云隐社加以关联!”
“好主意!”
陆炳目光一亮,重重点头:“行动吧!”
……
暖阳斜斜地照进茶楼二楼,卢源靠在雕花窗边,手中白瓷茶盏里的龙井嫩芽缓缓舒展。
能在初春之际,品一品雨前细芽,哪怕对于寻常人来说,价值不菲,他也愿意花点钱财。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及时行乐的么,他别的不好,就好这口舌之欲!
“卢爷,茶点来了。“
小二轻手轻脚地放下盘子,卢源看向松子糕,颇为满意地捏起一块,送入嘴中。
“唔——嗯?”
正享受地眯起眼睛,卢源视线陡然一凝,落在一个斜对面坐下的壮汉身上,心头一震:‘陆炳?’
锦衣卫里面,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的存在,毕竟是从兴王府那里跟着当今陛下入京的,又得到都指挥使王佐的教导。
不过知道锦衣卫里有这个人,和知晓陆炳的容貌长相,又是两回事。
而卢源恰恰属于后者。
作为底层的校尉,这一点并不正常,所以此时他的心头固然震惊,视线却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不认识陆炳一样。
可方才的闲情逸致已经完全不在,浑身肌肉缓缓绷紧,吃糕点的手明显加快,视线则在窗外不断扫视。
‘应该是路过……不要紧张……我不能紧张!’
卢源调整呼吸,努力变得平缓。
公主府一案后,锦衣卫将几名要犯抓入诏狱,以最忠诚最清白的人手看守,日夜审问。
旁人或许只以为是这群贼子胆大包天,敢谋害皇室成员,所以锦衣卫如临大敌。
但卢源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锦衣卫要找的,很可能是……
‘娘的!也不知道是哪一支蠢物,居然在公主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是要造反么?自己找死,别把我们拖下去!’
卢源自从知晓这个消息后,就变得提心吊胆,夜间常常和衣而睡,佩刀就挂在床头,哪怕理智告诉他,被抓的几人应该不知晓自己是谁,但依旧难以遏制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所幸公主府一案已经过去数月,锦衣卫还是没有大规模的抓捕行动,他这才安下心来,重新恢复往昔的生活。
即便如此,当陆炳出现,卢源还是感到本能的不安,加快了茶水点心的品尝,吃完后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
然而不远处明明坐下没多久的陆炳,竟然一同起身。
卢源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朝对方看了过去。
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庞落入眼中:“绸缎庄的刘掌柜说,你往日里品茶,至少要半个时辰,今日怎的如此匆忙?是知道自己被同伴招出来了么?”
“嗖!”
没头没尾的话音落下,卢源的身形已如鹞子般扑向楼梯口。
不作任何分辨。
因为对于他自己这种小人物,锦衣卫是宁错杀,勿放过,狡辩毫无意义。
现在唯一可能的生路,或者说唯一不被酷刑折磨至死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
然而到了楼梯口,卢源骇然发现,一道魁伟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那里,拦臂一挡,他只觉眼前一黑,结结实实撞上一堵肉墙,而对方连丝毫晃动都没有,双手就探了过来。
只一个照面,卢源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当机立断地一个翻滚,身形灵巧到不可思议,居然滴溜溜地又转了回去,同时左袖寒芒乍现,三枚飞镖射向梯口的俞大猷,反手再抽出藏在靴筒的短刃,直劈陆炳。
火星四溅。
陆炳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出手如此果断,佩刀都来不及出鞘,直接以刀鞘架住短刃,口中忍不住喝道:“好功夫!”
卢源哪里敢应,身形再度暴起,窜到窗前,但俞大猷避过暗器,后发先至,大踏步地追了上来。
卢源身形横移,躲开后心要害,硬生生挨了对方一拳,毫不迟疑地往下一跃。
“总算逃出去……啊!!”
却是另一道潇洒的身姿立于茶楼下方,听到上面传来打斗声时,就已移到了窗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卢源纵身飞跃,一只铁箍般的手掌犹如探囊取物般,准确地卡在对方的颈脖。
咔嚓!
下巴卸掉,嘴里便是藏有毒丸,也吞咽不下去了。
“明威威武!”
陆炳的上半身从窗边探了出来,见状哈哈大笑,语气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终于!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