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
王佐回到办公的屋内,早早屏退左右,坐了下来,按了按眉头。
陆炳来到面前,恭敬地给这位半师奉上茶水:“先生,你方才制止的很对,是我太孟浪了……”
王佐看了看这位无论是背景,还是能力都属上上的得意弟子,笑了笑:“你觉得我阻止你说完,是因顾虑张太后?”
陆炳奇道:“难道不是么?”
“陛下是明君啊!而那位张太后,说一句不敬的话,仗着孝宗的宠爱,早已埋下了太多的祸根,朝野上下厌恨她的人太多了……她若真是做了什么,我们锦衣卫也毋须顾虑,查办便是!”
王佐话语直白。
张太后得意了太多年,实在有些拎不清自己的斤两,而当今的大明天子,可是十八岁的年纪就看透了权力的核心与文臣的软弱性,敢把左顺门哭谏的文官打得死的死,残的残,后宫一介老妇,又被生母蒋太后压住,还能如何?
所以对张太后及其母族下手,王佐完全不担心。
陆炳奇了:“那先生顾虑的是……”
王佐道:“依你之见,这群贼子作案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陆炳心里其实有了些数:“他们自是与太后有仇怨的,蒋娘娘性情温和,与世无争,恐怕还是与张氏那一家结下深仇大恨的可能更高!”
王佐道:“那她们为何刺杀蒋太后呢?”
陆炳见得左右无人,低声道:“行刺只能杀一人,如此却可以葬送张氏全族,这群贼子可是对其恨之入骨呐!”
“你所言不无道理……”
王佐微微点头:“那你可曾想过,此法是普通仇家能够用得出来的么?仅仅是将那座檀木床榻送到公主殿下的寝宫里,又让幻术班子云隐社入公主府表演,这两个关键,寻常刺客就万难达成!那些亡命徒,让他们铤而走险,闯入寿宁侯府杀人或许可行,但这般大费周章,不是江湖人的风格!”
陆炳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这群人背后的指使者会是谁?”
王佐突然沉默下去,半响后,缓缓地道:“你跟着我,有六年了吧?”
陆炳马上道:“陆某自十四岁起就跟着先生,承蒙教导,感佩涕零,永世难忘!”
“这么久了啊!你是性情中人,知恩图报,心里是将我视作师父的,既如此……”
王佐颇为感慨:“那今日我就给你上最后一课吧!”
陆炳大惊:“先生,你这……这是为何!”
“为何这般不吉利?”
王佐接上:“因为此事确实有莫大的凶险,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或许有朝一日,我们就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这件事我仍旧要说,因为我瞧着当今天子励精图治的威风,你来日接管锦衣卫,肯定也会用得到的!”
“请先生明言!”
陆炳屏住呼吸,摆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王佐起身,再度将周遭检查了一遍,确定隔墙无耳,这才回到位置上,沉声道:“你相信有人敢弑君么?”
陆炳饶是有了些心理准备,依旧勃然变色:“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王佐道:“历朝历代,弑君的例子还少么?现在安南的那个莫登庸,不就把安南王给杀害了?”
陆炳瞪大眼睛:“可那是社稷倾覆,兵荒马乱之际,我大明四海清平,岂有贼子敢……”
“代价不同罢了!”
王佐道:“兵荒马乱之际,弑君可取而代之,代价微小,却也大张旗鼓,为世人所知;国泰民安之际,弑君则是冒着诛族的风险,自然也会慎之又慎,密谋良久!甚至假托医术,御医水平不够,让陛下病逝了,你说算是弑君么?”
陆炳想到前几位天子的死因,面露怒色:“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究不过四个字,争权夺利罢了!”
王佐朝着天上拱了拱手,语气流露出由衷的敬意:“本朝太祖出身贫农,对士绅官宦天然就不信任,更视宰相为窃国大盗,一朝废相,再立我们锦衣卫,大振皇权,由此打破了此前历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那些人岂能服气?而太祖在位时,生杀予夺,对待贪官污吏从无半分容情,杀得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惜此后的历代天子,就无这等威风了!”
陆炳咬着牙道:“如此说来,是那群士大夫联手?”
“完全联手自是不可能。”
王佐摇了摇头:“我朝文武有别,自土木堡之变后,士大夫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如今我等武人只能仰其鼻息而存,但你若说那群人合力共谋,也是决计不成的!他们出身天南地北,理念各有不同,个个心比天高,认定自个儿才是绝对正确的,斗得可太厉害了!呵!若有遭一日,士大夫真的同谋一体,那就不是弑君,天子之位都是虚设了!”
陆炳一时间听糊涂了:“那又是谁?”
“秘密结社,部分联合!祸害之大,无与伦比!”
王佐冷笑道:“世人都说我们锦衣卫为祸民间,我不否认,锦衣卫确实干了很多恶事,骂名累累,也是应得!可那些虚伪之辈,嘴上满口圣人文章,仁义道德,结果又做了什么?你看现在朝廷度田清丈,至今连北直隶都贯彻不下去,这些人掌控税赋议定之权,却自身免税,兼并田地,奴役百姓,使得国库越来越空虚,偏偏还有清誉满天下!”
“是为何?”
“因为笔杆子握在这群人手里,别说武人厂卫,便是张首辅、桂次辅、方尚书,在士林里面也是名声狼藉,只因真的想要辅佐陛下励精图治,损了那群人的利益!”
陆炳也是出过京师,亲眼见识过各地民生艰难,更亲历了广东三司衙门的抱团排外,明明证据确凿,却不得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已是感同身受。
锦衣卫是大张旗鼓的“狠”,士绅是盘根错节的“毒”!
王佐又回到弑君的话题上:“直接刺杀,天下惊怖,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多少大族被抄,他们自是不取的!”
“但让一名庸医给天子诊断,最后不幸用错了药,再将庸医流放,能定谁的罪过?”
“如武宗病逝,可不单单是南巡时落水成疾,此后想请民间医师诊断,朝堂众臣各种缘由反对,必须交由太医院诊断,这背后安的什么心思,又有谁能说清?”
“当然要办到这些,也不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成事的,据我锦衣卫多年探查,可以基本肯定,有一个隐于暗处的秘密结社,悄无声息地办成了太多的事情,抹去了太多的证据!”
陆炳面色狰狞起来:“首脑是杨廷和对不对?武宗驾崩后,就属此人获益最大,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就被他架空了!”
“可惜不是!”
王佐叹了口气:“若是杨廷和获利最大,他就是幕后主使,这个秘密结社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偏偏我们在杨廷和杨慎父子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陆炳不解:“可首脑不是杨廷和,这个结社的所作所为,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佐道:“这就不知了,或许只要维持现状,就是最大的好处,亦或许还有许多隐性的利益影响!对待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秘密结社,你万万不可有半分低估!”
陆炳咬着牙道:“既是结社,可有名号?”
“说来惭愧,至今我都没有查到……”
王佐叹了口气,旋即又正色道:“但他们的行事风格,我有所了解,此次公主府和云隐社的事件,我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与这伙势力脱不了干系!”
陆炳起身转了几圈,咬牙道:“我必须将此事禀告陛下,哪怕他不相信,我也要说!”
王佐笑了笑:“你以为陛下不知道?”
陆炳一惊:“先生已经禀告给陛下了?”
“当然!很早就禀告了!哪怕我当时拿不出任何直接的证据,但陛下也相信了我的说法,这就是明君啊!”
王佐笑道:“你以为陛下为何对大礼议新贵这般期许,又为何特意提拔重用两广和云贵流放地出身的官员?这背后早有缘由!”
在左顺门事件时,眼见着十八岁的朱厚熜将那群气势汹汹的臣子打杀了下去,从小对于太祖极为崇拜的王佐就认定,这位年轻的皇帝可以中兴大明。
于是乎,他将这关系到全家性命的秘密,禀告给了天子知晓。
此后一路指导陆炳,不见任何阻挠,王佐就清楚,年轻的天子已然接纳了自己。
或许成不了绝对的心腹亲信,可也远比那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外臣亲近。
这就够了。
王佐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期待:“我大明自土木之变以来,国势日渐衰微,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位明断大略,可除弊政,令天下大治的真龙天子,岂能被那群见不得光的贼人再度害了?”
“明白了!此案张家只是表面,真正要查的幕后真凶,才是关键!”
陆炳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要将这个秘密结社找出来,绝不容许他们来日加害陛下,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