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畅春园澹宁居内,泰顺帝正坐于罗汉床倚着桌案批阅奏折,忽听太监轻声禀报:“钦差御前侍卫姜念候旨复命。”
“宣。”
只见姜念领着齐剑羽、戴士蛟、蒙雄三人鱼贯而入,跪伏于地。
姜念将查办莱州盐枭周三魁一案细细奏来,说着呈上账册案卷。
泰顺帝翻阅完账册案卷,点头道:“你此行不负朕望。”
当即降旨:“着封云骑尉,授御前三等侍卫,免当值。”
云骑尉是异姓功臣爵位的一种,乃正五品的爵位。
泰顺帝又对齐剑羽、戴士蛟道:“你二人各记功一次,下回再立功,便可升迁。”
二人忙叩首谢恩,心中暗喜。
忽见泰顺帝目光落在了蒙雄身上,对姜念道:“这蒙雄此番既立了功,你便放了他的奴籍,朕赐其六品龙禁尉。”
姜念应道:“臣遵旨。”
蒙雄则忙重重叩首谢恩,金砖地竟被震得嗡嗡作响。他的面庞涨得通红,虎目含泪——从此不是奴籍而是官身了!
不过,按大庆礼法,纵然蒙雄在名义上脱离了姜家的奴籍,但仍被视作“姜家旧仆”,这烙印一辈子都抹不去,若不尊敬姜念,便是违背礼法,法律脱籍而社会未脱籍,何况蒙雄往后需高度依赖姜念。
四人退出时,蒙雄脚步发飘,恍若梦中。齐剑羽捅他一下,笑道:“恭喜蒙兄弟。”戴士蛟也凑趣:“改日该请我们吃酒。”
蒙雄却忽地转身对姜念行礼:“大爷大恩,蒙雄这辈子没齿难忘!”
姜念受了他这一礼,也受得起。
去年蒙雄才被他买为家奴,而现在蒙雄竟就被泰顺帝当面亲口下令放了奴籍,赐了六品龙禁尉,实乃他给蒙雄带来的天大机缘。
……
……
姜念面圣复命毕,乘着马车由神京西郊往神京东郊归去。车帘半卷,恰露他半张倦容,侍卫官服的领口还沾着些风尘。
到了自家新宅,宅门大开,元春领着薛宝钗并一众丫鬟仆妇早在内院等候。见姜念步入内院,香菱的泪珠儿登时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就连晴雯都不禁激动,两只手绞着帕子。
元春见丈夫形容憔悴,满身风尘,心疼道:“快备香汤!”
香菱手脚麻利地伺候姜念洗了头,又伺候沐浴。
沐浴时,元春竟走了进来,挽起袖子亲自为姜念擦背,似在擦去一身征尘,也漾开了满室温情。
沐浴更衣后,姜念穿着家常绫衫,与元春在书房对坐。他捧着青瓷茶盏,一边呷茶,一边将莱州之行缓缓道来。
说到昌邑城外诛匪时,元春指尖发颤;提及奔袭龙王庙,又惊得她掩口轻呼。姜念只轻描淡写带过查办许多官员之事,末了笑道:“适才去畅春园面圣复命,圣上封了个云骑尉的爵位,且授为御前三等侍卫。”
元春听到这里,眼中光彩大盛,似比窗外的阳光还亮几分,既欢喜又自豪,却只简单说了句:“恭喜大爷了!”
两人脉脉对视。
待元春退出书房,姜念又将薛宝钗单独唤至书房,将莱州之行简单说了一番,重点说道:“巧的是,去年春天,在大运河枣庄河段劫掠你们薛家的水匪头目,唤作李六的,投靠了周三魁,此番被我拿下……”
薛宝钗闻言明眸闪亮,惊喜道:“大爷这是帮薛家报仇雪恨了,若我妈与哥哥晓得了,也必会欢喜,必会谢大爷的。”
……
……
李芝益、孙氏、李妍梅一家三口,此番跟随蒙雄迁居都中。
蒙雄暂且将三人安置在神京东郊的一家客栈。
客栈内,李芝益一家正收拾箱笼,忽见蒙雄脚步橐橐,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了进来,满面红光,额上汗珠儿都顾不得擦,喘着粗气道:“大喜!今日我跟着大爷一同去畅春园觐见了圣上!圣上当面赐我为六品龙禁尉,大爷放了我的奴籍!”
李妍梅一双秋水眸子闪闪发亮,嘴角翘得压不下去。
李芝益则长舒一口气。
他本不愿将女儿嫁给蒙雄,主要因蒙雄是奴仆。后来之所以应允,一因觉得蒙雄武艺不俗且人品不坏,又对他家有恩;二因女儿李妍梅看上了蒙雄;三因姜念的情面,且姜念与他说了,会放蒙雄的奴籍,扶持蒙雄成为武将。
现在得知姜念果然放了蒙雄的奴籍,且当今圣上当面赐蒙雄为六品龙禁尉,李芝益才放心了。
孙氏素来崇佛,忙对蒙雄道:“快给菩萨磕头,多谢菩萨。”
蒙雄不以为然,这事儿要谢的是他家大爷,谢菩萨干嘛?
不过,既然未来的丈母娘吩咐,他也不违背,当即走到观音像前叩首,那蒲扇大的手掌合十时,竟显出几分笨拙的虔诚。
孙氏也跪到了一旁,口中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我这女婿前程似锦,日后做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慌得李妍梅去捂孙氏的嘴:“娘!谁是你女婿了……都还没成亲呢!”
李芝益看着这一幕,不禁面绽笑容。
……
……
翌日早晨,京师下雨。
那雨丝细密如织,将畅春园笼在朦胧水雾之中。
清溪书屋隐于园内东北隅的竹海之间,碧玉般的修竹被雨水洗得发亮,远远望去,恍若浮在空中的翠云。
门前几株景宁帝多年前亲手所植的松柏,在雨中更显苍劲。
檐前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银花。
泰顺帝踏着湿漉漉的石径而来,靴底沾着碎竹叶。进屋时,见景宁帝正在临窗赏雨,案上堆着奏折,室内宣德炉里吐着缕缕青烟。
泰顺帝向景宁帝请安毕,话音混着窗外雨声,将其九弟袁禟与莱州盐枭周三魁勾结之事细说了一番,说袁禟实为周三魁的靠山,数年来从周三魁处获取了许多财物,都是私盐所得……
泰顺帝本希望景宁帝此番能圈禁袁禟,以免袁禟阻碍他的新政,甚至暗地里与他的八弟、十弟、十四弟等人一起图谋不轨。
然,他失望了。
景宁帝长叹一声:“老九糊涂!只是,你既登大宝,当善待骨肉兄弟,对兄弟多些宽仁才好。”
泰顺帝胸口如堵了块湿棉花,面上却不显,只垂首道:“父皇教训的是。”
窗外雨势渐急,打得碧波小湖中的莲叶东倒西歪。
一条金鲤猛地跃出水面,又“啪”地摔回湖中。
忽然,景宁帝咳嗽起来。
泰顺帝忙亲手捧上参茶,却见老人摆手:“去罢。”
泰顺帝退出清溪书屋时,有雨水被风吹落在他的背上,微凉。
回头望去,那“清溪书屋”的匾额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而门前被雨水打落的松针,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恰似一局残棋。
……
……
这日上午。
雨丝如织。
蒙雄撑着伞,引着孙氏、李妍梅母女进了姜家新宅。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倒似在奏一支迎宾曲。
李妍梅步步留心,生怕泥泞弄脏了蒙雄送她的一双绣鞋。
至东耳房前,丫鬟金钏打帘子候着。
屋内暖香扑面,元春端坐榻上,身着对襟衫,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却依然显出几分雍容华贵。
“给奶奶磕头请安了。”
蒙雄携着李妍梅,一同向元春行大礼。
元春令抱琴搀住李妍梅,目光则上下打量起来。
一番打量后,元春笑道:“好个齐整的姑娘!大爷说你模样标致,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灵秀人儿。”
李妍梅其实是爽利的性子,然今日初次面见主母元春,还是有些拘谨,声如蚊蚋:“多谢奶奶夸奖。”
元春又道:“大爷还说你擅长医术,是个少见的女医生,日后咱们家女眷有个头疼脑热,少不得要你进来诊治的。”
有了李妍梅这个女医生,以后姜家女眷看病开药就方便了,而李芝益可为姜家男丁诊治。这也是姜念撮合蒙雄、李妍梅的原因之一。
李妍梅忙道:“这是我的荣幸。”
元春随即问及李家三口的生计打算。
蒙雄道:“咱们商议过了,意欲在附近置办一所房舍,且开一家医馆。”
元春颔首:“便该如此。”
随即命抱琴、金钏将已提前备好的见面礼取来。
因元春听说了孙氏崇佛,此番赏给孙氏的是一尊观音像,外加绸缎两匹;赏给李妍梅的则是金钗一支,外加银锞子。
孙氏喜得念佛。
李妍梅再三谢恩。
……
……
这日申牌时分,贾政自工部衙门散值后回到荣国府,带回了姜念封爵云骑尉的消息。
因值晚膳时分,此时荣庆堂里聚集了许多女眷,包括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李纨、王熙凤、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
堂内珠围翠绕,贾母正与众人说笑。
忽见林之孝家的进来禀道:“给老太太道喜!二老爷那里传出了新闻,姜家姑爷奉旨出京办差有功,圣上亲封了云骑尉爵位,还授了御前侍卫呢!”
一语既出,满堂惊奇。
林黛玉手中团扇一顿,探春正剥的橘子一顿,连素来稳重的李纨都不禁睁大了眼睛。
众人皆知道,近二个月姜念出京办差去了,却没料到竟能立功封爵。
贾母实在好奇,命传唤贾政进来询问。
不多时,贾政进来,向贾母行了礼后,细细道来:“念哥儿此番乃是奉圣上密旨,作为钦差御前侍卫查办山东莱州盐枭的,既剿灭了盐枭,且查办了莱州及山东盐运使司好多官员,圣上既封他为云骑尉,且任命他为御前侍卫了。念哥儿实乃了不起,将来必有大作为的。”
“十六岁就任钦差奉旨办这等差事,且立功封爵了?”贾母捻着奇楠香念珠感叹,“大姑娘还是有福的!”想起自己曾还嫌姜家门第不高,如今看来,觉得是明珠暗投,终放光华。
王熙凤眼波流转,她以前觉得元春嫁得委屈,如今这脸打得生疼。
李纨都不禁低头盘算起来:“该让兰儿往姜家走动才是,若能与那姜大爷亲近起来,日后能得到照拂的……”
忽听贾母道:“备份厚礼,明儿送去恭贺。再请元春回来一趟。”
王夫人忙应下。
正是:
昔年嫁女叹门低,今朝闻爵喜上眉。
不是姻缘天注定,哪得鸾凤伴云飞。
荣庆堂后院中的一株石榴树,不知何时结了花苞,红艳艳的,似预示着姜念蒸蒸日上的前程以及元春愈发富贵起来的身份。
……
……
今日的雨,下午本歇了,待到晚间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雨点打在姜家西厢房的屋檐上,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着什么秘密。
姜念独自往西厢房来。
屋内薛宝钗正对灯夜读,烛光映得她杏眸如水,忽听门外靴声囊囊,莺儿忙掀帘一看,惊喜道:“姑娘,是大爷来了!”
薛宝钗急放下书卷起身,但见姜念肩头还沾着雨星子,忙取过帕子要拭。姜念却趁机握住她手腕,臊得她登时低眉垂目。
二人坐定,莺儿捧上香茶,茶烟袅袅中,姜念对薛宝钗道:“两月前出京时,我曾说过,待我此番办完皇差回京,便要正式纳你过门。”
话到此处,薛宝钗已耳根飞红。
姜念继续道:“下月我便办了此事,只因我方大婚不久,倒是不便大办的,但也要摆两桌酒席请客,明堂正道的,不至于让你太委屈了。”
薛宝钗闻言,素日端庄的眉眼此刻低垂,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颤动的影,心里如窗外的雨一般乱了起来。
莺儿在一旁抿嘴偷笑,被薛宝钗瞥见,忙低了低头,生怕自家姑娘又给她一记白眼。别人不晓得,她却晓得,自家姑娘恼起来可是怪唬人的。
姜念忽对莺儿摆了摆手,莺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瞥了一眼薛宝钗,见薛宝钗低头不语,便识趣地退到了外间。
姜念起身走到薛宝钗跟前,伸手将佳人揽在了怀里。
佳人的脖颈都红了,
西厢房檐下,不知何时筑起了一个燕子窝。此时这燕子窝里有一双新燕紧紧依偎,听着雨声嘀嗒,偶尔交颈呢喃,似在诉说只有彼此才懂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