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绍圣三年,五月初三。
东京朝堂收到战报,宋军攻陷西夏都城兴庆府兴州,李乾顺向南逃亡,不知所踪。
赵煦兵分数路,一路往西收复西平军司和黑水镇燕军司。
一路南下向陇右、西海、吐蕃等地,搜寻李乾顺踪迹。
一路行进东北,直奔河套平原的弥娥川军司与黑山威福军司。
五月二十八,折可适、姚古带兵攻陷了西方的瓜州和亦集乃城,占领西平与黑水两个军司,阳关、玉门关重回中原怀抱。
南去搜查李乾顺则无消息,镇守青唐的杨戬得赵煦令,加派兵马往南继续寻找。
河套平原之地,赵煦亲带二十万人进攻,下黑山威福军司,待要往弥娥川军司的时候,辽军已提前一步到至那里,弥娥川军司投降,赵煦率兵驻于兀剌海城,与弥娥川军司的辽军对峙。
自此西夏十二军司全部败亡,西夏国祚断绝,已是灭国。
而当前还有两件事情需要解决,一个就是必须找到西夏末帝李乾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生不死也要得知对方具体消息。
还有便是河套平原弥娥川军司之事,弥娥川军司占据河套三分之一土地,在偏北位置,此刻辽军源源不断增兵过来,看情形不想把到嘴的肥肉吐出。
赵煦站在兀剌海城城头,遥遥向北方弥娥川的位置望去,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事实上河套平原最肥沃的地方已在脚下,辽国其时没抢得这边,是因为黑山威福军司往东对辽国西京路的天德军有险可守。
这个险自然就是黄河之险,黄河在此处有一个双重河道,用兵极难,而黑山军司的统军乃是党项嵬名皇室,根本就没有降辽心思,所以辽绕走北方,取了弥娥川军司。
这时旁边侍立众将足足几十名之多,都是西军出色将领,脸上神情恭谨,心中却都在猜测赵煦的打算。
弥娥川军司拿不拿已经不重要,毕竟大部分河套肥沃土地已占,辽军现在重兵占据弥娥川,除非硬打,否则谈是没得谈的。
赵煦面庞之上种种气质流转不定,突地一笑,瘦削苍白脸颊泛起一抹殷红:“诸位如何看?”
众将闻言你瞧我我瞧你,刘仲武道:“陛下,臣觉得若想取得完整西夏国土,只有硬攻了,辽摆明车马不会放弃弥娥川之地,只有在战场之上见真章。”
种师中道:“微臣觉得,即便真要再与辽行兵事,眼下不是最好时机,河北路那边辽国大军陈列,这边又足足四十万人马,我军征战几月已显疲惫,若不整备一番并无完全胜算把握。”
“四十万辽军……”赵煦点了点头,这次虽然灭国西夏,但宋军战损也极为严重,正规军早已不足五十万之数,损耗三成还多。
姚雄道:“臣窃以为,当稳固已得土地,此刻兵马疲惫是一方面,军备也消减许多,若是陛下真要再与辽争夺,最好还是缓一段时间。”
“其实人数多少并非问题,疲军不疲军也不是问题……”赵煦仰头望向天空,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这块地方皆是平原草地,不好迂回作战,步卒难为建功,而轻骑夺军是契丹擅长,我大宋军队想要对辽轻骑取胜,却远远比不得与西夏打山原之战。
众将闻言齐声道:“陛下所言极是。”
赵煦沉默了片刻:“如今河曲在手,首当稳固土地,繁育战马,培训骑兵,但就恐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继续兴兵,契丹反而会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想攫取更多地方。”
章楶道:“却不排除此事,以契丹得寸进尺的习惯,难免不想要整个河套之地,甚至再往南也想染指,陛下的意思……”
赵煦神情落寞,叹气道:“河曲战备之态不能解除,总须得人镇压,将自河套至陇右,至西海,南面吐蕃诸部连成一片,打造稳固之地。”
众将面面相觑,这却不好接口了,这涉及到诸般差遣,宣抚官职,毕竟这么大块地方若是保持战态,那么必然得有能够做主直接下令,对朝堂负责之人。
赵煦继续道:“还有李乾顺的下落也要追查,大抵是投靠吐蕃诸部去了。”
李乾顺不投辽在意料之中,毕竟辽若是同样想占夏土,那么投过去等于死路一条,甚至辽还会以其名义招揽党项,给辽卖命,彻底吞并党项一族。
还有便是若李乾顺投了辽,大宋这边真若想致其死地,可以提出条件换人,那只要条件够高,辽未尝不会动心。
而西面回鹘的关系和西夏一直不怎么样,虽然不打仗,可也不来往,过去说不定直接把他抓起来,献给大宋捞取好处。
唯有向南投靠吐蕃诸部,吐蕃王庭弱小,但有几部却极为强大,其中有与宋不睦,还有从不与宋打交道的邦国,这样在那边安身,等局势平稳,暗招旧部,联合吐蕃,许诺好处,可行反攻复国之事。
折可大道:“陛下,吐蕃诸部,此刻当以母坚王部为最强,李乾顺会不会投去那里?”
“光护王部也有可能,此部也与我大宋不睦。”吕惠卿道。
“若说安全当属吐蕃最西南方向的格萨尔王岭国,此部从未与我大宋通过书表,我大宋甚或都无人去过,只知其名,不知其详。”陆师闵道。
“岭国格萨尔王部?”赵煦露出思索神色,这个吐蕃邦国确实没有与大宋打过任何交道,据说其赞普格萨尔并没有吐蕃王族血统,自小磨难,但经历离奇,在高原之上打出一片国度,被吐蕃百姓称为高原雄鹰。
“正是此部。”陆师闵道:“贼酋李乾顺逃去此处也有可能,此地偏吐蕃南西,据说有一条大山通道,可以直往天竺,不必经西域那边远行西方再折返向南,费许多力气。”
赵煦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容:“这等事情,朕就不去操心了,到时自然会有人操心的……”
大宋绍圣三年,五月十八。
东京,紫宸殿。
赵倜看着赵煦自西北兀剌海城传来的圣旨,不禁表情奇异。
本想着此番赵煦不会劳自家在外奔波,但这位六哥还是不想放过自己。
赵煦打算还朝了,至于西夏那边的军政之事不想亲自操理,尤其追查李乾顺,还有北面辽国对峙的事情,都想移交给他。
这又是一个累人的差事,不过这次加封的官职却极有些特殊,赵倜心中琢磨,这位六哥究竟是做何想法。
此刻满朝诸臣全部脸带惊色,因为圣旨上的封官实在太惊人了,要知道这种封职,只有战时天下大乱才有,此刻封出不得不叫人猜疑不定。
赵煦春秋刚起,虽然当前没有儿子,但这种年纪实在不须过于着急,毕竟眼下神宗一脉皇室,其实并无一人育有子嗣。
赵倜未纳王妃,据闻妾室也都没有,申王赵佖无子,端王赵佶虽然娶妃,府中小妾也众多,但此刻却也是无子。
可赵煦在圣旨上封这官职又是何意?难道就不怕燕王存有异心吗?这官职可不比开封府尹,东京留守,这可是实打实地握了兵权,可以调兵遣将,且主政事,若不变动,已经类似于实封藩王了。
大宋王爵都是虚封遥领,从不就藩,没有就藩一说,可就算就藩,古往今来,也没有如此大的藩地啊!
何况眼下这么封,将来赵煦有子之后怎么办?岂不是逼着对方造反吗?或者还能裂土封疆?可那又怎么可能!
只看圣旨之上赵煦亲笔书写,钦封燕王赵倜,西北诸路宣抚置制使!西北诸路兵马都总管!
诸路,乃是包括西北五路,如今再加陇右青唐,再加西夏十一军司之地,这么大的地方,节制政军之权不说,兵马都总管已经直接辖诸路军权了。
且还不是权行,并非暂时掌管!
还有就是燕王赵倜没有卸任开封府尹,依旧还是东京留守。
圣旨下面接着则是青唐陇右立陇右都护府,燕王行都护府大都护。
这个倒无关紧要了,毕竟一个西北诸路宣抚置制使,一个西北诸路兵马都总管,就已经掌控西北,说白了已然名副其实的西北王了。
诸臣这时都望向赵倜,赵倜对这官职也有些难言,摇头道:“西北虽已拿下,但党羌盘踞几百年,西夏立国又有百载,哪能一时得平,北还有契丹虎视眈眈意在河套之地,南有吐蕃诸部、青唐唃厮啰残余无事生非,此刻前事未靖,当殚精竭虑,打造清平,连贯中原,大同天下。”
众臣互望,心中都暗想,就算如此,也不用封个西北王出来吧?但个个此刻不好言语,行礼道:“王驾此去靖平地方,臣等恭祝王驾马到功成,拒辽于外,擒贼于内。”
赵倜点了点头,按平时礼仪,散了朝会,出去紫宸殿。
就在他往掖门处走之时,刚才从西北归来传旨的宦官追了上来,低声道:“王驾请留步。”
赵倜回头看去,这宦官道:“王驾,陛下还有一封信给王驾。”
赵倜颔首,赵煦有密信却是礼矩之外,意料之中了,封这种官职,不好好说说怎么回事,可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接过信,继续回府,半晌之后,进入王府书房,拆开信观看。
这封信写的很长,赵煦亲笔,其中上下行落之间墨迹深浅不一,看去并非一气呵成,该是边思索边写,花费不少时间。
赵倜逐字观看,脸色渐渐生出变化,神情变得有些有些凝重肃穆,至到最后双眉已是蹙起。
“昆仑……”他自言自语,整封信前前后后出现了不下十次昆仑二字,每次写到这二字,赵煦皆用厚墨,以为重视。
“原来竟是如此,竟然有这般恩怨……”赵倜这时喃喃道:“照此看来,太祖三十三势拳法,便该是所谓的造化拳法了,没想到此拳竟是这般由来,居然与昆仑有关。”
赵煦并未在信中提到太祖长拳,但说了另外一个名字,三十三造化神拳,不过按照这拳来历与三十三的势样该就是太祖长拳了。
这拳并非太祖自创,而是夺来的,太祖自创的乃是盘龙十八棒,内功则用的是陈抟老祖的易龙图。
陈抟老祖有三图,《先天图》、《无极图》、《易龙图》。
还有三篇《指玄篇》、《贯空篇》、《龟鉴篇》。
还有三说《太极阴阳说》、《胎息说》、《气功内养说》。
赵煦在信中言此皆为功法,但却没有具体道来是不是陈抟老祖自著,只说是老祖拥有,而太祖所用的则是其中易龙图的内功。
当初太祖年轻之时,闯荡江湖,好走名山大川,好结交朋友,好找人切磋讨论武艺。
其时有一回在京兆府遇见几人,看似形容古怪,皆携剑背刀,不由主动攀谈。
几人初时不理,但耐不住他去磨耗,便与他动手较量,太祖看对方武功稀奇古怪,不是当世流传,便有所保留,与几人分别斗个旗鼓相当。
随后几人言回归门派,告辞要走,太祖纳闷是何隐世之门,便请对方引荐认识,谁知对方一口回绝,声色俱厉,甚至怒目相向。
太祖见状心中更加好奇,便一路尾随,这一路之间越走越往西方,最后竟然进入昆仑山脉之中。
赵煦并未在信内详细描述太祖进入山里发生了什么,只说那遥遥山脉存有不少上古宗门,太祖机缘巧合,得到一部造化拳谱带出,自此便与昆仑这些宗门结仇,遭到对方追杀,后来离开江湖回去从军,直至最后坐了天下。
但信中话里话外,又言昆仑山诸上古宗门行事所想与常人不同,有些疯疯癫癫,诡秘离奇,而此仇绵绵延延已逾百年,昆仑竟然犹不肯罢休。
百年之间数次前往神京找事,此番西征竟行刺杀,而让他主持西北事宜,务必小心,最好不要过于显露武功,昆仑对世俗武功高超的人怀有敌意。
赵倜放下信不由沉思起来,很明显赵煦这封信颇有几分遮遮掩掩,有些话说的不够完全。
对方没有言太祖长拳,虽然自己知道十之八九就便是三十三造化拳,但对方于信上没有写出。
还有就是对与昆仑的恩怨写的不够清楚,三十三造化拳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拳谱,竟能叫昆仑百多年都不放弃此仇。
而若寻常武功一代两代也就算了,这拳法之内究竟含有什么秘密,昆仑竟敢冒死往东京寻事,赵煦没有说。
还有就是赵煦信中言那昆仑山脉诸家门派皆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但却没有讲具体胡言乱语些什么事情。
赵倜想起赵煦临走之时的落寞寂寥神情,说若西征不顺,有所闪失,叫他找谭稹取福宁宫所藏旨函,内有涉大宋皇室要物。
其后又说,不看反而是好事,看了反而恶事,自在无拘何幸难得,当年从先皇处得知是非,便心中大悔,唯恐纠缠一生,恨不得逃出宫外,远远跑掉。
“难道就是与昆仑,与造化拳法有关的事情吗?”赵倜自语,很显然在赵煦心中这些都是恶事,不想叫自己得知,恐知道了约束一生,于己无益,但此刻又不能不说一些,可还是隐瞒去了不少,捡能讲的给自己讲了部分。
从信上墨迹深浅不一,字词断续不贯,可见赵煦必然是斟酌再斟酌,才写下来的。
其间主要意思是西北行事,谨慎小心,提防昆仑,莫露武功。
赵倜又扫了眼信最后的便宜行事四个字,然后将信放到了桌案之上。
他闭目思索了片刻,昆仑的事情倒没什么,赵煦的信上言昆仑虽然针对赵家,但却是针对皇脉,与宗室倒不瓜葛,这也是些年来宗室根本不知此事的原因。
至于武功,从他之前杀那白衣剑客来看,昆仑应该是针对武功达到十二层楼的人动手。
他那时使用幻阴外一指,能够瞬间踏入此境界,显露气质于外,对方误以为到达此种境界,才说出那些话语。
而事实上,十二重楼可以隐藏气质,不被外方发现,昆仑的这些话不过就是自家说说,天下那么大,他们哪里去发现所有十二重楼高手?又怎么追查,不过吹嘘而已。
想到这里赵倜摇了摇头,不管如何,很明显这些事情都不该他得知,这应该是帝脉才应该知道的事情。
赵煦告诉自己这些,该是处于一种极其矛盾,极其纠结挣扎之中,甚至还有莫名的担心。
对方究竟在担心什么?所担心的是不是那些未付诸信上,遮遮掩掩中那些事情,出征之前留在旨函上的事情?
赵倜再看了一遍信,既然便宜行事,那倒也好,总是不少自由,暂且当个所谓的西北王,也很是自在。
这时赵煦应该在返回的路上,他这边也该及早动身,不可能两头交接,不可能等对方回来自己再走,那样西北空悬主帅,辽国说不定有所举动。
想到这里,赵倜立刻下令准备动身离京事宜,军司那边没什么可交代,他也并未卸职,不过有副都指挥使,还有都虞候在,运转无碍。
东京政事有章惇等人,也乱不了,而且赵煦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一切都滋生不了变化。
而这番离京,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归返,府中之人该带走的全暂时带走,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慕容龙城。
慕容龙城依旧未曾醒来,也不知还要假死多久,但铁棺锁链绑缚紧靠,即便苏醒也难以逃出,他打发周侗过去再叮嘱牢头狱卒一些话语,琢磨应该不会发生意外。
这时府上开始行动起来,因为此番离开仓促,足足收拾至半夜,才料理停当。
第二天早晨,府内身边之人只留下总管郑福和鱼二,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侍卫家丁不动,其他人全部随着西行。
而军兵则从龙卫军点五千骑,再从神卫军点五千步兵,这一万人是赵煦在圣旨上给他的近卫亲兵,一同带去西方。
上午巳时一刻,自东京西门出发,一路晓动夜宿,直往兴庆府兴州急行。
宣抚帅府设在兴州,辐射四方,坐镇西北,总督西北军政大事,所以他要先去兴州,将阿朱等人安顿好,并不耽误北上路程时间。
而与赵煦的回返大军则在永兴军路河中府相遇,两人并未多余话语,赵煦脸色有些不好,只道些事都在信内言说,一切相机行事,便即分开,各自上路。
赵倜到达兴州之后,这时并无太多政务,全城尚处在军管之中,他简单巡查一番,下达了数十条命令,将身边诸人安置完毕,便带兵北上。
两日之后,军马至到黑山威福军司兀剌海城,此刻章楶暂时主持事务,看他临至,急忙率众将领出城迎接。
进入城中,帅府议事,章楶手拿一封厚纸信函呈上:“王驾,今日早晨,弥娥川军司辽军打发人送了书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