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赵孝骞就知道一个道理。
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卑贱如泥土般的小人物。
看得出,张小乙在市井里确实是如鱼得水,人脉广阔,虽说来往者大多是贩夫走卒闲汉歌妓之类的小人物,但张小乙显然在这些人眼里威望不小。
赵孝骞默默地看了半晌,终于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张小乙一愣:“世子的意思是……”
赵孝骞指了指站在第一楼门口驻足的闲汉们,道:“他们好像很服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张小乙赧然一笑:“小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都在汴京城里讨生活,平日互相照应一下。”
“遇到贵人打骂,上前帮忙求求情,有个头疼脑热,大家凑点钱送医馆,两拨人因利而争,出面调解一下,一来二去,大家都给小人几分薄面。”
赵孝骞惊讶地看着他。
确定了,现实版的宋江,是个热心肠的大哥。
如果大宋汴京搞一次严打的话,这货怕是第一批被押上法场的。
“小乙啊,除了跑腿干中介,你还兼营什么别的业务吗?”赵孝骞笑吟吟地问道。
张小乙不解地道:“啥别的业务?”
“比如挨家挨户收保护费,勾栏院看场子,经营地下赌场什么的……”
张小乙摇头:“不干净的钱,小人不挣的,老娘会打死我。”
赵孝骞竖起大拇指赞曰:“不错,守得住底线,盗亦有道。”
“世子,小人没读过书,何谓‘盗亦有道’?”
“就是我偷你的东西,自然有我的道理。”
张小乙恍然,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看着张小乙纯朴的模样,赵孝骞心底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他是皇城司勾当公事,但皇城司的眼线主要分布在官员府邸和署衙,民间的眼线探子比较少,可是民间的情报也很重要,不能忽视。
张小乙既然在汴京的市井间如此有威望,似乎……
赵孝骞眼神愈发柔和,越看张小乙越像特务头子,格外顺眼。
“小乙,以后继续当闲汉?”赵孝骞开始谈人生。
张小乙呵呵笑道:“蒙世子厚赐千两银子,小人这几日打算买一间屋子,再给老娘治眼睛,若有剩余,想在州桥做点买卖,比如弄个露天酒肆,给讨生活的兄弟们提供个歇脚之处。”
“一辈子就这样了?”赵孝骞笑问道。
“小人没啥大志向,一辈子吃喝不愁已是天大的福分了,还能咋样?”
“跟着我干如何?”
张小乙愣了:“世子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
“这话说的,州桥和潘楼街这片地方,我见了你都得叫你一声小乙哥哥,咋就用不着呢。”
张小乙惶恐地道:“世子折煞小人了。”
赵孝骞想了想,道:“明日你来一趟皇城司,有事跟你说。”
“为何此时此地不能说?”张小乙不解地道。
“这里是你的地盘,聊崩了我怕走不出去,皇城司不一样,聊崩了你走不出去。”
张小乙:“…………”
…………
接下来准备迎接辽使,但辽使还在路上,十天半月的不一定能到汴京。
赵孝骞也在思考,究竟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辽使。
进了城就拿枪顶着他的脑门会不会有点冒昧?
第二天,赵孝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洗漱后走出王府后院,却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靡靡之音。
“大王,大王来抓我呀!”
“来了来了,本王来了,美人儿你们在哪里呀……”
活了两辈子,只听声音都能听出荒淫无道的画面感来,这还是首次。
赵孝骞站在后院伫立许久,眼神空洞像条死鱼。
这活爹主打一个听劝啊,歪门邪道的东西二话不说照干,一天都不耽误。
爸爸的快乐不必想象,儿子帮他想到了。
就连王府赚的钱,也是儿子的功劳。
对了,还有一个父母离异的破碎的家……
明明投在王侯家,可不知为何,赵孝骞莫名觉得自己好命苦。
幸好悲伤的情绪没维持多久,下人匆匆来报,官家召世子入宫觐见。
赵孝骞有点奇怪,昨日才召见了自己,为何今日又见?
我有那么重要吗?
穿戴官服后,赵孝骞匆忙赶到皇宫。
福宁殿内,赵煦脸色铁青,魏节一脸惶恐地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显然,此刻正是龙颜大怒之时。
赵孝骞小心翼翼地行礼,赵煦挥了挥袍袖,连平身都懒得说。
龙颜大怒之时,赵孝骞特别乖巧,默默地走到魏节身边,朝他不停使眼色,无声地询问咋回事。
魏节也朝他使眼色,但……信息量太复杂,赵孝骞无法读取。
终于,赵煦开口了。
“洪灾虽已过,但汴京城外灾民仍然聚集,今日皇城司来报,城外灾民本有二十万之多,经开封府催促后,大部分灾民已归乡,但城外仍有五万灾民驻留不走。”
赵孝骞不解地道:“官家,洪灾已过,按理说城外的灾民应该各归其乡,打理田地才是,为何……”
赵煦冷冷道:“问得好,确实应该各归其乡,打理田地,但他们很多人都没有田地。”
“驻留不走的五万灾民,是借由洪灾顺势而聚,在洪灾之前,他们已是失地的流民,有的是从江南而来,有的是从河北而来。”
“他们的土地呢?”
赵煦没出声,脸色愈发难看。
赵孝骞好像明白了。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土地兼并已是无法绕开的大问题,而且任何朝代每到中后期,总会越来越严重。
而大宋这数十年来的朝堂党争,新法旧法来回折腾,如今也终于显现出恶果,那就是大量的农民失去土地,沦为流民。
现在后果已赤裸裸地摆在汴京城外,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
五万流民没有土地,也无家可归,躺在城外赶都赶不走,朝廷为了不生乱,不得不每天拨出大量的粮草供养他们。
如果不解决这五万人的问题,那么朝廷只能将他们养到天荒地老。
很理解赵煦此刻的心情,就是今天睡醒睁开眼,莫名其妙多了五万个活爹,那是何等的卧槽。
偏偏这五万流民打不得杀不得,汴京城几百万双眼睛盯着大宋的君臣,以行仁政标榜自己的大宋官家,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子安向来聪慧,可有办法解决这五万流民?”赵煦期待地看着他。
赵孝骞愕然:“这难道不是几位相公该考虑的事吗?”
“问过了,他们也拿不出办法,天下的土地已有其主,总不能把这五万人安置到有主之地吧。”赵煦烦躁地道。
五万流民不是小数目,就算每人给两亩地,也要十万亩田地才能妥善安置,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六十七平方公里。
上哪儿找这么多无主的田地给他们耕种?
楚王府也算家大业大,这些年积累下来,拢共也才两万来亩土地,如果活爹哪天心血来潮又去玉清宫许个什么愿的话,还会更少。
问题很严重,赵煦有点气急败坏了,天子之都,官家的眼皮子底下聚集着五万流民,他晚上还睡得着?
迎着赵煦期待的眼神,赵孝骞摸了摸瘪瘪的肚皮。
“官家,臣……”
赵煦两眼一亮:“子安有办法了?”
“呃,那倒不是,臣是想说,我饿了,上午醒来还没用膳呢,就被官家召进宫了……”赵孝骞腼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