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时日,刘荣若是考察其他有司属衙部门,那便无不是前簇后拥,声势浩大。
受视察的部门,更是大概率会上下尽出,恨不能锣鼓喧天的恭迎圣驾,并全程陪同刘荣完成视察。
但当刘荣的身影,仅在栗仓一人,以及两名禁中武卒的陪同下,出现在神秘的鲁班苑外时,一切,却都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刘荣一行,包括刘荣在内,满共四个人。
鲁班苑外,算上两侧站岗的十名羽林郎,满共才十二人迎接圣驾。
准确的说,是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是鲁班苑令、当代钜子:秦庄的副手。
另一人,则是个平平无奇的匠人,同时也是一位墨者。
便在这二人的接引下,刘荣一行四人,踏入了鲁班苑的大门。
准确的说,是跨过了鲁班苑的第一道大门:外门。
自外门入内,映入眼帘的,是类似后世大城市布局的环状布局。
最外围,是和外门相连的一圈外墙,以简易篱笆围成。
看似稀松寻常,实则不远处,就是羽林、虎贲二军曾经的军营,同时也是这两支禁军如今的轮值行营。
篱笆外墙内,一直到一圈足有二丈高,且上有墙垛、驻有守军的灰黑色砖墙——二者之间的区域,是一层同样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作坊。
有铁匠作坊,有木工作坊——无一例外,都有至少两名军卒定点守护。
自外门往日走了大约二里地,刘荣一行来到了第二道大门:内门前。
与左右开合的外门不同——这内门,是类似城门那样的木制吊门。
也就是在这一层,刘荣一行四人,除刘荣本人以外的三者,接受了门外守卫的盘查。
但也不算繁杂,三人各自出示过身份信牌,便通过了这一道关卡。
静候吊门落下,刘荣一行跨入了内门。
而后映入眼帘的场景,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一个个露天或半露天的作坊,而是一栋栋前后左右相隔,且四面皆有军士把守的大屋!
屋门外,无不是两名甲士驻守,每当有人从这些大黑屋前走过,甲士们便总会投去警惕的目光。
很显然,这些大黑屋,即便是鲁班苑内的人,都轻易出入不得。
可刘荣一行,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继续往里,走了二百步,终于来到一面青砖墙,所衔接的石门前。
这道门,在鲁班苑内部被称之为:墨门。
顾名思义——墨门,由一块呈整体的暗黑色石板所制。
且不同于如今天下,所存在的任何一种门——这道墨门,是要水平往上吊起的。
伴随着绞盘发出的规律滴答声,以及麻绳绷紧所造成的刺耳吱嘎声,墨门也随之被打开。
同一时间,刘荣四人——包括刘荣本人在内,都被严格排查了身份!
刘荣还勉强省事些,仅仅只是由那守卒比照了一下画像,并出示了早先备好的信物。
再加上刘荣并未着常服,而是身穿天子冠玄,这才算是过了关。
却是苦了其余三人——尤其是那两名禁卒;
几乎是将浑身上下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以及脑海中,所有能为自己证明身份的人都拿出来了,却依旧是在刘荣当场补上一道‘口谕’后,才顺利迈入了这第三层墨门。
踏入墨门的瞬间,眼前也随之豁然开朗。
——早先,在外门与内门、内门与墨门间的区域,其实还不大能直观感受到鲁班苑的‘环状’布局。
但在步入内门后,看到这一片约莫百步直径的圆形区域,就不难回想起先前的两层,整体其实都是呈圆形。
只是先前那两层圆太大,让人无法直观感受到就是了。
“老秦头!”
“瞧瞧谁来了?!”
已然入了墨门,原本还令气氛有些压抑的守备力量,却是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
除了那俯首案前,皱眉沉思的苑令秦庄身后,有两名贴身守护的禁卫之外,便几乎见不到几道身着甲胄、腰挂长剑的禁卫羽林郎了。
栗仓肆意的呼号声响起,墨门内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循声望向栗仓。
待看清来人,以及栗仓身旁的天子刘荣,大家伙也并未当即迎上前见礼。
而是原地直起身,远远朝刘荣拱手一礼,而后便继续忙手上的活了。
更有甚者,忙的根本抽不开手,便是头也不抬的专心工作,只当没听见栗仓的喊声,更没看见刘荣的出现。
对此,刘荣也是压根儿不忘心里去,只顺着栗仓的目光,朝着核心区域的那道身影走去。
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距离,刘荣每走出一步,却都会被余光所见的‘器械’,给小小震撼一把。
——刘荣看到在一方木台前,一名墨者将皮囊制成球形,并以丝绳将其悬于半空,并将那球形皮囊下部的中心点,以皮管连接一炉正在沸腾的开水!
开水沸腾升华出蒸汽,蒸汽沿皮管进入皮囊,再自皮囊一侧,那斜开的口子向外喷涌。
于是,球形皮囊因蒸汽斜向喷出,而得到一个旋转得力,呜呜‘叫唤’着,于半空中旋转起来……
刘荣还看到,另一名墨者俯首案前,将一根根成品铁丝搓成一捆,而后将一端固定住,另一端则以镊子捏住,一边旋转着,一边试图将其往外拉伸。
类似这样的‘器械’,还有很多很多。
还有结构复杂,看不出作何用途,却也一眼就能看出其巧妙的滑轮组、齿轮组。
最让刘荣感到‘与荣有焉’的,却并非是一个个正在进行的科学实验,又或是器械制作项目。
而是墨者们在这个过程中,随手从身旁拿起,并熟练使用的辅助器具。
比如镊子;
比如钳子。
再比如游标卡尺……
“老秦头?”
“喊你呐~”
“陛下这都到跟前了!”
直到刘荣一行,从墨门内侧一直走到大圆的正中心,秦老匠——秦庄都没有再抬头。
即便栗仓开口招呼过了,也依旧如此。
就这么将刘荣一行晾了好半天,手里的活儿忙完了,秦庄才终于直起了腰,难掩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却依旧没有第一时间折身行礼,而是无比自然道:“陛下且看。”
“这,便是依照当年,陛下所赐的图纸,所复刻出来的车轮联动齿轮组。”
“——以钢、铁为齿轮一事,基本已经可以放弃了。”
“实在是太难做,做出来也太过费时、费力、费钱,根本无法量产。”
“所以还是以木制为主,加以油脂润滑延长寿命。”
闻言,刘荣也是含笑走上前,低头看向秦庄的专用匠台。
待看清那巴掌大的小木车,刘荣却是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
——这不就是后世,刘荣儿时外国的四驱车底座吗?
只是不同于后世四驱车,并不比地板厚太多的车轮——此刻,正被刘荣拿在手里的木板+车轮,却呈现出一种极不合理、极不美观、极不协调的比例。
作为底座的木板,和刘荣的巴掌差不多大。
按照后世玩具四驱车的标准,和成人巴掌差不多大的底座,其车轮就应该是大拇指甲盖的大小,或是再稍大一点。
但此刻,被刘荣拿在手里的‘车底座’,车轮却足有柠檬片的大小!
从风格来看,大体就是如今汉室常见的马车,将车厢、前室去掉,再把单轴两轮改为双轴四轮的画风。
暗下腹诽过后,刘荣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模板下方,也就是‘车下’的结构所吸引。
——和后世的弯曲四驱车如出一辙:前车轴和后车轴之间,由一支两端带有齿轮的木杆相连!
当刘荣用手指,夹住任意一轮转动时,跟着一同转动的,不再是同轴的异侧轮,而是其余三个车轮!
虽然这么做暂时没什么卵用。
虽然前车轴和后车轴,联不联动都没太大的区别——不过就是前驱/后驱,与四驱之间的区别,但这依旧让刘荣兴奋之余,脸上由衷绽放起一抹兴奋地笑容。
——前后车轴联动、同驱,对马车而言确实意义不大!
但这一设计,为如今这个时代——为这公元前一百多年的时代,所带来的思维开拓,是无与伦比的!
有了这个基础,往后,无论制作什么、无论负责什么项目,匠人们的脑子里,都能有一个‘齿轮连接联动’的备用方案。
不一定用得到,大概率会长时间被丢在角落,就那么‘备用’到天荒地老。
但即便如此,刘荣却依旧觉得自己对鲁班苑的期望、对汉室未来的期许,有了更多一些的实现可能性。
当然,刘荣今日前来的目的,并非是真的视察鲁班苑‘广撒网,多捞鱼’式的多方面科学研究。
只是不等刘荣主动开口,秦庄便率先打开了话匣。
“三棱箭,不是什么难事。”
“可批量制作列装,且箭头、箭身、箭尾可任意替换组装的成品,臣已经上报与少府,不日便可量产列装。”
“还有陌刀——初始版用钢量过多、造价过高的问题,也已经基本解决。”
“——除了原始版陌刀外,另制了改进版,重量为原先的七成,用钢量为原先的一半,但杀伤力仍旧能保留八成。”
“想来,列装一支万人以内的陌刀军,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见秦庄开口就说起军工方面的工作进展,刘荣也只尴尬的低头一笑。
——秦庄,再次看透了刘荣的来意。
只是终归不是刘荣肚子里的蛔虫,刘荣这次具体要什么,秦庄也无法猜得太准确。
于是,刘荣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明了来意。
“高阙之战在即。”
“但攻打高阙的难度,丝毫不亚于从关外强攻函谷!”
“朕与将军们推演,得出的结果,可谓触目惊心。”
“——最少万人以上的伤亡,拿下高阙的成功率却只有不到三成。”
“若久攻不下,则伤亡很可能高达数万,且依旧无法提高攻取高阙的成功率。”
“所以,朕打算硬着头皮,在这场高阙之战,试用‘那件’东西……”
刘荣话音落下,秦庄本就疲惫不堪的面容,当即再多出一抹凝重,和少有的严峻。
——高阙,秦庄没见过,甚至都没怎么听说过。
但函谷关,秦庄总还是知道的。
当听到刘荣说,汉家打算攻打一个和函谷关不相上下的关隘时,作为‘老秦人’的秦庄,也是不由眼皮一阵猛跳。
而在刘荣提到‘那件东西’时,秦庄的眉宇间,更是涌上一股莫名的哀伤。
良久,秦庄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目光定定的落在身前的匠台上。
嘴上,也终于为刘荣的话,给出了满带迟疑的答复。
“自从陛下,将‘那件’东西的配方送来鲁班苑,我墨家至今为止,损失了足足九位墨者、三十一位学徒匠。”
“尤其今岁开春——短短三日,便生出三次崩燃的一级事故,有十七人丧命、三十多人伤、残。”
“要知,陛下欲立鲁班苑时,少府上下,才不过墨者一十四人而已。”
“若非鲁班苑已立,天下墨者也多半聚于长安,我墨家之学,只怕已经被这件东西,给彻底绝了传承……”
如是说着,秦庄不忘垂眸低头,为死去的门人——为献身的同僚们默哀片刻。
而后,方无比凝重的转过身,正视向刘荣目光深处。
“那件东西,还远不到可以上战场的地步。”
“且不说其是否伤天和、伤人和——就算匈奴人不能算作‘人’,臣,也不建议陛下现在,就动那件东西的心思。”
“——陛下方才说,强攻高阙,会使我汉家承受上万人的伤亡,最终却未必有所收获。”
“但这件东西,臣可以无比笃定的告诉陛下:一旦储存、运输,又或操作不当,很可能轰然一响,便是万千汉家将士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
“战场上的伤亡,终归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但这东西造成的伤亡,都不是军心士气低迷这么简单——很可能直接让军心破碎,大军溃散。”
“乃至于营啸!”
“陛下,务必慎重。”
言罢,秦庄便苦笑着摇摇头,语带自嘲道:“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二年——再死个百十号人,这件东西,大抵便可用、可控了。”
“但在那之前,这个东西一旦出了鲁班苑,那会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臣,都不会感觉到丝毫意外。”
“——这个东西,极其可怖!”
“不单是对敌人而言,而是对敌我双方而言,都恐怖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