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二队出一挂马车去西岗拉白浆土,提供给各家扒炕抹墙用。秦占友赶车,黄士清跟车,一连拉了两三天。日落西山,马车路过老姨家柴草垛,黄士清斜眼看见垛顶有一只黄鼠狼,正供着两只前爪拜日头爷儿。他操起管锹,回身就打过去,那黄鼠狼吓得呲溜一下没了踪影。
“你打它干哈,那东西不中招惹。”秦占友提醒完,又煞有其事地说:“黄皮子修炼多年,都有点儿道行。没听说嘛,黄皮子在山头村口讨封,顶着草帽直着身子,尖声细语地问人,你看我像不像人哪,说像,讨封成功,修行上个层次,也会给说好话的一些好处;说不像,损失道行多少年,甚至回去还得重修,也会给不会说好话的一些报复。有的不是摔坏了腿,就是让石头子崩瞎了眼睛。”黄士清不以为然:“说的挺玄乎,都是人编的瞎话而已。”秦占友说:“二老狠,你别不信,等给你眼罩戴的!”
黄士清上柴草垛找回管锹,往老姨家院门口卸土。黄得贡走出院门观看,听黄士清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扯起笑话:“你这喷嚏打的真响,快赶上打雷了!”黄士清笑问:“咋地?吓着老姨夫啦?”黄得贡说:“你好像伤风了!”秦占友神神秘秘地说:“他八成是冲着啥了,他才刚给黄皮子一管锹。”黄士清梗了梗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小动物嘛,有啥大惊小怪的。”
然而,睡一宿觉,天明时黄士清却起不来炕了。春心用手摸摸他额头,感觉不算太热,问道:“二老狠呐,你咋这么苶呢,感觉哪不舒服?”黄士清有气无力地说:“有点迷糊,浑身拿不成个儿。这两天天气反常,我可能是受了风寒。”春心找治疗感冒的药让他服下,过了一天却不见病情好转,找来村医雍大牙给黄士清看病。
雍大牙是雍树的外号,他鼓牙床上的厚唇总也包不住一副大龅牙。村民笑话他,说他串门,人没进来牙先进来了。谁家小孩子哭闹,只要一说雍大牙来了,小孩子就立刻停止哭闹。雍大牙是兽医出身,后来也学会给人看一些常见病,也习惯给病人扎大针管。虽然医道平庸,却把他忙的如同个狗颠肚,背着个药箱子满村转。
把了一会儿脉,雍大牙用上嘴唇子把大龅牙嗍嗍,说道:“他有异脉侵入,脉象杂乱,像是得了虚病。这样吧,我再给他推一针,不过你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也可以让老长过来试试。”推了一针,背起药箱告辞。
“大夫说他是虚病,不能只当实病治。”春心叨咕完,支使老憨,“一会儿你去请老长来给看看。”老憨极不情愿地大声说:“她在我面前一整就摆谱,我请不动她那尊大神。还总是念咉给我听,欠她两个瘪子儿好像能赅黄似的。”春心就不用好眼神看他,嚷道:“你嚎唠啥呀?发神经啊?让你干点儿啥咋就这么滞扭呢?这点儿小事儿你就拌蒜,你还能办成啥大事儿?”老憨犟嘴:“我能干的事儿多着呢!”春心数落道:“你说你能干啥?你是能行风啊还是能行雨,你是龙啊还是鳖呀!”老憨梗脖子时那富贵包似乎更大了,又横叨一句:“在你眼里我啥不是,中吧?”春心接着数落:“瞅瞅你,说你两句还触绝横丧的,别跟我整那死出,一天天啥也不是。世上什么都有治,唯独犟种没法治。”老憨逞能:“说我犟我就犟,哎,当梯子不怕踩,挑担子不怕沉,当菜墩不怕剁,当腰带不怕抻。”春心白楞他一眼:“贱皮子,一天不呲哒你就难受。”
黄士魁过东屋来询问弟弟病情:“妈,你真要找我老姨跳神呀?那能管用嘛!”春心说:“俗话说,有病乱投医,看不好也看不坏。”往屋外走时还嘟囔,“那脸跟个抽巴腚似的!都厹死了,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炕都快让他压塌了!”
春心走进妹妹家,两个半大小子从屋里疯跑出来,带起了院子杂陈的碎屑。她进了屋时还叨咕:“院里造匹儿片儿的,纥弄都拌脚了,咋不扫一扫?你看这屋里提溜拴挂的,瞅着多乱哪!”黄得贡说:“大姐呀,你妹子从打请神看病越来越懒了,经常头不梳,脸不抹,连那大襟挂嘎巴都不洗,像个片儿汤一样。”春心说:“别光说老长,她没心思顾家,那你干啥了?一天天游手好闲,嬉了马哈,踢了趿拉的。要是勤拾掇拾掇!也不至于造个破栏破户的。”
此时,杜春桂正在一心一意地给神位上香,把这两人的对话当成了耳旁风。
西山墙上挂着一块写着神仙名字的红布,左右还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居深山修真养性
出古洞行善扬名
上面的横额写的是:有求必应
神位前摆着香碗、烛台、供品等。上完香,杜春桂和姐姐搭话:“姐来半天了,是有啥事儿吧?”春心说:“这两天二老狠病得邪乎,丢儿当儿的,吃药也不见好,想请老长去给看看。”杜春桂没有马上答应,黄得贡却说:“姐呀,跟你说实话吧,她一阵风一阵雨,有没有道行我最清楚,你咋能信她呢!”杜春桂瞪男人一眼:“你再卖弄我,我让大仙儿给你眼罩戴。”春心说:“实病实治,虚病虚治,万一给看好了呢。”黄得贡提醒老长:“既然大姐铁了心请大仙,你就别抻着了。”杜春桂这才应下,说道:“不是我有啥特殊能耐,是老仙把我选上了。人有为难遭灾的事,自己解决不了,总想找个能通灵的人与神仙沟通。我只是替仙家给人解难消灾,不干丧良心事。”春心说:“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掌灯时分,杜春桂和曲二秧来到老宅东屋。一些喜欢热闹的邻居闻讯前来观看,唯恐错过一台唱到炕头的精彩大戏。
曲二秧在条琴盖上铺了一块红布,摆上一个香碗,再摆上两摞馒头、几盘拼菜、两盅白酒,让春心拿了两元钱压了堂子。杜春桂先上香,毕恭毕敬地点着三根香,插在香碗八分满的小米里,口中一阵嘟嘟囔囔。青烟袅袅冲上屋顶时,曲二秧站在一边,左手持皮鼓,右手拿鞭槌,把鼓后面挂着的一串铜钱摇得“哗哗”作响,敲打几下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蒲鸽进房檐。大车行路奔客栈,小船过河靠岸边。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走连环。一步两,两步三,三环九转到堂前。双足站稳营盘地,摆上香案请神仙。
曲二秧唱功很好,虽然嗓音像磨砂似的,却唱得字满腔圆,非常耐听。有些词是多少年传下来的,有些却是他即兴发挥的。那调有点儿锯大缸的曲风,又有点儿地蹦子的味道,听得围观的人像喝了小烧酒似的醉了。
杜春桂盘腿坐在了南炕上,闭目合眼,牙关紧咬,披散的头发间那张长脸显得更长了。曲二秧子拽过一条板凳,坐在炕墙边,继续鞭打皮鼓唱道: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文王鼓,柳木圈,小小驴皮蒙上边。斜山转角八根弦,有朝北来有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武王鞭,一尺三,扁不扁来圆不圆。这把鞭可不一般,杨二郎用它赶过河来赶过山。赶走高山露荒地,赶走大河露沙滩。帮兵用它配这鼓,专请那八方各路仙。
杜春桂神态木然,仿佛是一具埋葬了千年的木乃伊,显得古朽而神秘。油灯的光线照到她身上,给她那张长脸增添了几分暖色,只有那凹陷的眼窝里眼珠偶尔的转动,证明她还是个活物。曲二秧又举鼓弄槌,每击三下一顿,转急而微,继续唱道:
神鼓一打响嗡嗡,搬搬老堂人马老堂兵。请来胡家为首帅,请来黄家为先锋,请来长蟒神通大,请来悲王能显灵。大报马,二灵通,快嘴撩哥学舌精。南山跑,北山登,各个山头把信通。都说老仙你有道行,别忘带上那宝三宗。套仙锁,捆仙绳,马后捎带着拘魂瓶。离古洞,下山峰,到咱这人间走一程。
曲二秧唱神调非常投入,时而眯眼像没睡醒似的,时而挑眉又好似半盲人。随着唱曲,杜春桂像遇到一股寒风侵袭,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老仙家,扎营别扎低洼地,低洼之地出困龙,人马喝了困龙水,人困马乏怎出征。鞭子打,鼓出声,请来胡家的人马胡家的兵。胡三太爷上边坐,胡三太奶也威风。胡老爷子快发令,把胡家大兵调齐整。胡天霸,胡天青,胡天黑,胡天红,后面跟着胡二愣怔。胡家大兵请听清,都到咱这大堂来商量事情。
杜春桂忽然周身摇晃起来,嘴里嘟囔着无人能懂的鬼嗑仙咒。曲二秧忙问:“老仙家呀,报一报你的大名。”杜春桂嘴唇哆嗦,喃喃作语时嗓音变得古怪而沙哑:“我是南山胡天英。”曲二秧对病家说:“胡大仙姑到了,快叩拜!”
遵照二神指示,春心拉着老憨跪炕上叩拜,恳求胡大仙姑帮忙治病。
杜春桂一连打几个哈欠,斜楞二神几眼,挑理见怪道:“你这帮兵太不懂事,没见我这人困马乏嘛!”二神忙在二大碗里倒了半下小烧酒,端给大神:“大仙姑哇,请原谅我这小帮兵,来来来,喝几口哈喇气轻松轻松。”杜春桂咕咚咕咚喝下去,还一个劲儿地吧嗒嘴,曲二秧忙提醒:“快给大仙姑来一根兰花条卷,过过瘾,精神精神。”老憨把父亲留给他用的那杆乌木铜锅铜嘴烟袋递过来,曲二秧说:“不是兰花杆子,要卷烟。”春心忙从烟笸箩里拿起已经卷好的一根旱烟递过来。杜春桂把叶子烟撇在嘴里,使劲吸一口,咳嗽了几声,又晃着脑袋一阵吧嗒,不一会儿一根烟就抽没了。
曲二秧说:“都晓得胡大仙姑本事大,五湖四海立万扬名。你看这病家害了头疼的病,请医吃药都不见轻。你老快给好好看看,让他消灾去病安生安生。”杜春桂摇头晃脑,两手十指交叉,弄得骨节一阵乱响,突然浑身一抖念叨出一套嗑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恶人来惊吓,可恨二老狠,回头一锹把。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就把黄士清吓够呛,春心和老憨也有些吃惊。曲二秧说:“要去病,心得诚啊。拿一捆线香,两只大蜡,三尺红布,四斤小烧,还有十五个饽饽,这些条件应不应?”杜春心和老憨忙说:“应,应。”曲二秧子说:“老仙家的条件都应下了,快救下小子一条小命!”春心哀求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求大仙开恩呐!”杜春桂吩咐黄士魁,把二老狠扶起来盘腿坐着,嘴含烧酒,往黄士清脸上喷了两口。
曲二秧问黄士清:“这是仙家给你个眼罩戴,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撒野了?”黄士清忙说:“不,不敢了!”于是进入送神环节,曲二秧又敲打神鼓唱道:
你要走,我不拦,霸王槽头把马牵,先解缰绳后背鞍,老仙家扬鞭打马要回山……
刚唱了几句,杜春桂浑身又一哆嗦,忽然静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本音,说声好累呀,又问看对没有。春心急忙说:“对,对,可找到病根儿了。”一场神跳下来,曲二秧也浑身疲惫了,觉得口干舌燥的,临走还拿了剩下的半瓶白酒。
事后,春心买了卫生香和蜡烛,蒸了十几个两掺窝头,让老憨送到春桂家。老憨皱皱眉头:“亲戚里道的,还用送这些东西?这得花多少钱?”春心数落道:“一脚踢不倒两角半钱,你还瞧上眼儿了。不怕老长挑理,就怕大仙见怪。送吧,咱说话得算话,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老憨只好从命,黄得贡见姐夫提着东西来敬供,内心欢喜,嘴上却客套:“哎呀,不外人,就免了吧!”老憨把东西放炕上说:“那不行,不怕你们挑理,就怕大仙见怪。”杜春桂瞥一眼供品:“没凑齐呀,四斤小烧呢?”老憨面有难色地说:“老长啊,赶上贱年,东西不好整啊!”杜春桂说:“先记着吧,记得以后补上!”
又过三天,黄士清病情果然有所好转。老憨夸说:“老长有点儿道行,上真章还真管用。”黄士魁却有几分怀疑:“这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哪,叫真章谁亲自碰见神仙显灵了?”春心告诫道:“可不能那么说,没亲自看见神仙,不等于没有神仙,可不能口无遮拦,出言不敬。”
黄士魁回西屋跟艾育梅说起跳大神的事情,依旧满腹怀疑:“二老狠的病,虽然好了,但不一定是老姨跳神鼓捣好的,也许是碰巧感冒好了。”艾育梅说:“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些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黄得贡始终不相信春桂的巫术,总想私下里探问媳妇的底细。这天黄昏,两口子正在收拾菜园子,黄得贡挥着耙子捞枯枝干蔓,探问道:“哎老长,你说‘可恨二老狠,回头一锹把’,是不是捋杆儿爬?”杜春桂笑笑说:“不是我说的,是大仙点化的。”黄得贡白愣白愣眼睛:“你别跟我扯哩个愣,我还不知道你,云苫雾罩的。”杜春桂小声说道:“其实,二老很是偶感风寒,过了劲儿了就好了。”黄得贡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说你,谁你都骗。”杜春桂说:“我是利用一切机会创名,不这样哪来的好烟好酒,总比仰巴脚子望房芭强吧?”黄得贡说:“我摸清了你的老底儿,往后你在我面前就不用吹了!”
捞了几下枝蔓,杜春桂忽然警告说:“我丑话说在前,你可别卖弄我,可别砸了我的饭碗子。”黄得贡眯眯着眼睛:“我是你男人,对我你咋还不放心呢?我就是背地里跟你理论理论,实际上对我没好处的事儿我从来不干,所以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杜春桂用大下巴子向大街上示意:“小点儿声,障子外有人来了。”
黄得贡直起腰,看见姚老美在篱笆墙外的街上溜达,高声嚷道:“老姚,来,说一段顺口溜听听。”姚老美眼珠一转,冲他俩一笑:“这容易,咱肚子里有货,给你们来两句《怪哉》。”说罢,高声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一张香案供起来。不见显灵难看病,空挂名头咋破灾。求神本是荒唐梦,何必一心许愿散家财。
杜春桂一开始还满心欢喜地听呢,可听着听着脸面便冷落下来:“他这是故意跟我唱反调儿呢!”说着,横着扁担钩子眼神,迈开撂叉子大长腿,要去障子边逞强斗气,黄得贡急忙拽住媳妇:“是咱让人说的,别管说啥了,能听就中。”这两口子嘀嘀咕咕,姚老美并不理会,缓缓离开的时候还继续高声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披头散发跳起来。妖言惑众狂抖擞,鬼话连篇乱表白。跳神就像一场戏,何必烧香磕头跪尘埃。
见姚老美走远,杜春桂骂道:“这个该死的姚老美,赶明个儿非请大仙儿好好收拾收拾他!”黄得贡一蹙眉头:“哎呀,你可别吹了,我没见你那大仙儿收拾过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