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惊雷在铅灰色云层中翻滚,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湿漉漉的暗青色里。我蜷缩在床沿,看着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忽然想起三年前沈小玉搬来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她举着把被风吹得只剩骨架的伞,牛仔裤管卷到膝盖,怀里抱着我们凑钱买的二手投影仪,笑得像只偷到松果的松鼠。
"她是个三十岁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女人…"
陈旧的手机铃声在潮湿的空气中震颤。我摸索着按下接听键,母亲的声音像一簇细小的火苗,在滂沱雨声中摇曳:"小宇,今天周天没上班吧?"她总把问句说得像陈述句,仿佛只要用这种语气,就能把担忧藏进字缝里。
"早醒了,准备做饭呢。"我听见自己喉咙里砂纸摩擦般的回响。窗台上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出我青黑的眼圈和下巴上冒头的胡茬——这副模样若是被母亲瞧见,怕是要连夜坐二十小时绿皮火车赶来。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和玉玉没吵架吧?上次你说她出差…"母亲突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改口:"厨房砂锅里有腌好的酸萝卜,你最爱吃…"
我望着墙上剥落的墙纸,那里原本贴着沈小玉手绘的向日葵。上周她收拾行李时,墙纸被扯出个狰狞的缺口,像被啄去眼珠的眼眶。"我们…挺好的。"舌尖尝到铁锈味,才惊觉咬破了口腔内壁。
挂断电话时,床头电子钟显示09:47。这个时间本该在工地核对钢筋配比,此刻却只能盯着衣柜顶上蒙尘的投影仪发呆。四十平米的出租屋突然显得空旷,沈小玉带走的不仅是她的衣物,还有那些曾经填满每个角落的笑声——阳台上晾衣绳缠绕的薄荷香,厨房里熬煮银耳羹的咕嘟声,深夜里投影仪投在墙上的电影光斑。
摸到烟盒时指尖传来黏腻触感,是前天打翻的啤酒干涸后的糖分。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床头的相框,照片里穿学士服的我和沈小玉站在黄河岸边,她鬓角别着朵蔫头耷脑的野花,我手里攥着被风吹散的硕士帽。那时我们以为兰州永远不会有雨季。
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床单上,烫出个焦黄的洞。这床单是毕业那年沈小玉从批发市场扛回来的,浅蓝色底子印着卡通鲸鱼,她说这样睡觉时就像沉在海底。现在鲸鱼的眼睛被烟灰烫穿了,露出底下发黄的棉絮。
起身时踢到桌下的酒瓶,玻璃相撞的脆响惊动窗外觅食的麻雀。冰箱门吱呀着弹开,冷藏室里躺着半袋发芽的土豆,保鲜层有盒长出绿毛的卤牛肉。这是沈小玉留下的最后痕迹——她总说我记性差,每次出差前都会把冰箱塞满。上周她没塞,于是我的胃和冰箱一起空到现在。
餐桌上的玻璃板还压着去年生日时她手写的菜单:糖醋排骨要放三勺醋,炝炒莲花白不能加花椒,醪糟汤圆必须用黑芝麻馅。当时她举着锅铲追打偷放花椒的我,打翻的酱油在瓷砖上洇出永不褪色的梅花。此刻那些墨迹在雨天的阴翳里模糊成团,像被泪水晕开的信笺。
走到窗边时,雨水挟着槐花香扑在脸上。沈小玉最爱这个季节的槐花,总要把晾衣绳系满白生生的花串。她说等攒够钱就开间花店,店名就叫"玉宇琼楼"——取我们名字各一字。我笑她酸,却在每次路过花店时偷偷记下转让信息。
手机在掌心发烫,通讯录里"沈小玉"三个字像根生锈的钉。上周暴雨那夜,她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雨水顺着伞骨流成珠帘:"任宇,我等不起三十岁。"她没说要等什么,但我们都清楚——等不到晋升的项目经理,等不到凑齐的首付,等不到从工地带回的满身泥浆变成西装革履。
衣柜镜子映出我松垮的背心,左肩有道月牙状伤疤。那是大三暑假做家教时被抢劫留下的,沈小玉边涂药边掉眼泪,说等毕业就给我买件真丝睡衣。后来真丝睡衣变成安全帽,她眼里的光也和槐花一样,在某个无人察觉的黄昏悄然凋零。
卫生间的水龙头在漏水,像老式座钟的走针声。沈小玉说过要买个节水阀,但每次发了工资,钱总流向医院的缴费窗口——她父亲的胰岛素,妹妹的生活费,还有永远在"最后三个月促销"的楼盘。
厨房窗台上积着层灰白的水垢,暴雨前这里摆着沈小玉种的薄荷。她走后第三天,薄荷就枯成了标本,叶片蜷曲如干涸的手掌。我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把手掌贴在我胸口说:"任宇,我们会好的。"那时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烫得我心脏发疼。
烟灰缸里竖着七支烟蒂,像微型纪念碑。七天前项目部打来辞退电话时,我正在给沈小玉发分手后第一条短信。手机屏幕在阴雨天泛着冷光,项目经理的声音和短信提示音重叠成刺耳的蜂鸣:"爆模事故总得有人负责…""您尾号2149的银行卡转入本月工资4820.63元…"
衣柜顶的收纳箱突然坠落,扬起的灰尘里飘出条红色围巾。去年除夕夜,沈小玉织了整晚,针脚歪斜得像醉汉的字迹。我戴着它在零下十五度的工地守夜,围巾浸透柴油味,却始终舍不得洗——怕洗掉她手指的温度。
窗外闪过道青紫色的闪电,瞬间照亮墙上的日历。用红笔圈着的日期像伤口结的痂:6月18日,房租到期日。沈小玉搬走时留下半盒茉莉香薰,此刻在潮湿空气里发酵出腐败的甜腻。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这味道像老家雨后的茶园。"
床头抽屉里躺着三张火车票,2023年春天从兰州到陇南的硬座。那年清明我们挤在车厢连接处,她靠在我肩上打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后来她父亲病危,我们在这趟线上往返七次,直到她学会在颠簸中给老人喂水喂药。
手机震动惊醒回忆,是房东发来的续租通知。数字在视网膜上跳动,像工地塔吊闪烁的警示灯。起身时膝盖撞到餐桌,疼痛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这桌子是沈小玉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桌腿缺了截,垫着本《二级建造师考点精编》。
暴雨突然转急,雨滴砸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密集鼓点。去年夏天制冷剂泄漏,我们裹着棉被看《泰坦尼克号》,沈小玉把脚塞进我肚皮取暖。此刻空调出风口滴着水,在瓷砖上汇成小小的镜面,倒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节能灯。
衣柜门吱呀着晃开,露出空了大半的隔层。沈小玉的衣物总带着薰衣草香,如今只剩下我的工装裤泛着水泥味。最底层压着个铁皮盒,里面是她收集的电影票根,从《爱乐之城》到《隐入尘烟》,票面字迹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窗台上的雨水漫过瓷砖缝,蜿蜒成小小的溪流。我蹲下身,看见水面浮着片槐花瓣,大约是昨夜风雨打落的。沈小玉常说兰州是座沙漏城市,留不住雨也留不住人。现在沙漏终于流尽,我和她变成卡在玻璃管里的两粒沙。
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烟,滤嘴处印着浅浅的齿痕。上周暴雨夜我咬住它冲进雨幕,想追回拖着行李箱的沈小玉。却在路口看见她钻进辆黑色轿车,尾灯在雨帘中红得刺眼,像焊进视网膜的烙印。
卫生间的镜柜突然弹开,撞出空洞的回响。沈小玉的护肤品早被清空,只剩我的剃须刀孤零零挂着。刀片锈迹斑斑,上次使用还是她帮我刮胡子那天——她手抖划破我下巴,又笑着用创可贴贴成猫胡子的形状。
厨房下水道泛着异味,管道里卡着她掉落的银耳环。有次通管道时我摸到它,沈小玉却说不必取了,"就当给未来的房客留个彩蛋"。现在想来,原来她早已在心里给这段感情标注了保质期。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像远去的推土机轰鸣。我摸出钱包里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磨出毛边。那是大四实习前在工地拍的,我们戴着橙色安全帽,身后是未封顶的楼盘。沈小玉脸颊沾着水泥灰,眼睛却亮得胜过身后林立的塔吊灯。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云缝里漏下一线惨白的天光。四十平米的房间突然开始旋转,那些被遗落的记忆碎片——半截口红、松动的插座、褪色的窗帘——都在光线中漂浮起来。我伸手去抓,却只触到满掌潮湿的空气。
床头充电器突然迸出火花,烧焦味混着雨腥气涌进鼻腔。跳闸的瞬间,我看见衣柜上的投影仪指示灯闪了闪,恍惚又回到那些相拥看老电影的深夜。此刻黑暗中的房间像艘沉船,载着六年光阴缓缓坠入海底。
摸黑找到行李箱时,指尖触到张硬纸片。是沈小玉留下的字条,铅笔字被雨水晕开:"洗衣机定时器坏了,记得往左拧两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砸在手背。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这些猝不及防的温柔余震。
合上行李箱的刹那,楼下的槐树突然抖落满身雨水。那些未能说出口的道歉与思念,终究和花苞一起零落成泥。我摸出手机订了张回陇南的车票,窗外最后一片乌云正在散去,像极了那年毕业典礼上,沈小玉白衬衫衣角扬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