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奂
距离度辽将军、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再次踏上洛阳的土地,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多年后再见京城繁华的惊异与欣喜仍未完全淡去,不过也减弱了许多。如今更能令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动容的,反而是京中高昂的物价。
“老将军,这是永寿元年的宅子,您看这鱼鳞瓦,这青石砖,这窗扇雕工。就算别的都不看,您只看这院中的龙爪槐,那可是咱们光武皇帝当年进京 平叛时亲手所植,沾了龙气,如今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此等宝树,多少贵人都想……”
牙人口唾横飞,张奂自然知道都是妄诞之言,但“永寿元年”四字,却勾起他的回忆。那年,他调任安定属国都尉,到任不久,南匈奴左薁鞬台耆与且渠伯德等七千余人起兵反汉,进攻南匈奴伊陵尸逐不单于居车儿的单于庭美稷,东羌也出兵响应。
当时自己手下只有二百多人,听到叛军进攻的消息后,马上带领军士出击。一些军吏认为力不敌众,叩头阻止,被军法处置,再无人敢劝。率兵进屯长城后,自己一面收集兵士,一面派遣将领王卫招降东羌。汉军很快占据了龟兹,断绝了南匈奴与东羌的交通,诸豪相继来投,同汉军共同攻打薁鞬等所率的南匈奴叛军,不断取得胜利。且渠伯德十分惶恐,率众投降,安定郡内各族再得安定。
“那龙爪槐都倒了,你还吹嘘什么,只说要卖多少钱便罢!”儿子张猛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了他的回忆。
“一千二百贯。此等良宅,若非屋主急于用钱,断断是不会如此贱售。”
“十五年的房子还要卖这个价?”张猛咋舌,“这屋主是哪位绿林豪侠?”
“不是小人多嘴,公子久在凉州,只怕不晓得如今洛阳城的格局行市。”牙人笑容透出几分不屑,“此处名唤永和里,正对南宫,往南一射之地便是三司府衙。”他故意顿了顿,看了一眼张猛的表情,继续道,“南宫,那可是皇上的寝宫所在。三司府衙,那是协理天下大事的要地。这永和里,因毗邻皇城,地价早已飞涨。能住在这里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权贵。”
“那这屋主……”
牙人淡淡道:“公子还是少要打听的好。这位屋主本是宫里的大贵人,只是现下时运不济,咱们也不好多说,焉知后日会否再起。”
“似你这般说,这屋子倒是买不得了,难保那位大贵人日后后悔,再闹出事来。我们还是去看下一家。”张猛摇头道。
“不必了,就是此地。”张奂朗声道。
“阿爷?”张猛愣了。
“我仍需在京待诏,置所宅子本也应该,此地离宫中甚近,正合我用。”
房屋地契交割完毕,牙人喜滋滋拿着银钱离去,偌大的屋苑就剩下张家父子。
“父亲为何这般急切?”张猛不解,“咱们初到京中,买房置地本该细细查考。”
“那牙人虽面目可憎,却也实话实说,京中百物皆贵,风俗与别处不同。我虽已蒙先皇恩典,破格移籍华阴,仍是脱不了边地凉州出身,与京里同僚打交道,依旧矮人一截。买下这所宅子,也只是寄望于多些与京中士人交结。”
“父亲经略凉州数十年,边地百姓安居乐业,安守本分,此等功劳何其大也!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文臣哪里可比。”
“这些话你我父子私下里说说,倒也无妨,切不可外传。”张奂严肃道,“你两个哥哥伯英和文舒都是疏淡的性子,不喜舞刀弄棒,将来定可在京中做个闲散文人。你虽天生勇武,是个将才,可这性子实在可恶,前番私自离开军营又惹出乱子,险些害我被御史台弹劾。”
“我不也是做了好事,救了可怜的小阿福。”张猛并不在意,连那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那孩子现在还在昏迷,军中医师都束手无策,何日醒来,尚未可知。我会暗中寻访名医,若是能救,自然是那孩子的造化,也算咱们行善积德;若是不成,那也是天意。”
顿了一顿,张奂又说:“你虽是好心,只怕办了坏事。这事绝不能让张家授人以柄,无端端地惹出些是非。你要牢牢记住,官场残酷甚于战场,若说战场九死一生,官场便是百死难赎,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全家都要遭难。”
张猛摇头:“父亲,你如今上了年纪,怎的胆子也变小了?咱们本就是来领功受赏的,可自打到了京城地面,先是你的兵被安排在荒郊野外的长水校尉营,再说以你的功劳,封侯也是应当的,可宫里就没这个意思,我看这位小皇帝也是个不明事理的昏聩之徒。”
“越说越不像话!什么我的兵,那是皇上的兵!况且长水校尉为禁军将领,属北军中侯节制,秩比二千石,与城门校尉、射声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并称五大校尉,所部皆驻扎在京师近郊,号称五营。长水校尉营是五营中距离皇宫最近的一个,可以容纳的士兵人数也是最多,我们能被安置在这里,足见朝廷的信任和器重。再说皇上何等样人,岂是你随意揣测的,若是还在军前,再打你二十军棍都是轻的!”张奂挥手欲打这个莽撞的儿子,终究没忍心下手,只得叹了口气。
“咱们本就不在军中,何必如此小心作态。父亲上月打我的我还记着,只可怜阿福被我连累现在还在床上养伤。”张猛摇头,“私自出营这事本是我硬拉着阿福的,父亲打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打他?”
“身为仆从,主人有所差遣,自当跟随。但规矩便是规矩。你私自出营,已经是违反军规,连累阿福,更是不应该。我打你,是为了让你以后知道规矩轻重。我打阿福,也是为了让他明白,即使是跟随主人,也要有分寸,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阿福与你自小一同长大,他受伤我心中也不是滋味,但希望这次能让你们长长教训。你们二人都要记住,无论身在何处,都不可任意妄为。”张奂严肃地回答。
“父亲素性清高,可你就是太守规矩了,不愿阿附权宦,故此仕途不顺。我可听说,前番光是为了拥立新帝这一份功劳,朝廷就一口气封了十一个侯。大将军窦武当了闻喜侯,他儿子窦机当了渭阳侯,侄子窦绍当了鄠侯,窦靖当了西乡侯,连中常侍曹节都成了长安乡侯。不是外戚就是宦官,哪里还有父亲的位置。”
“你这张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罢了罢了,你也别在此饶舌了,且去打听一下,咱们买下的这所宅子到底是何人所有,为何急着出售。记住,要悄悄地。”张奂挥挥手,打发了这个精力旺盛的三儿子。
张猛直转到晚上才回来,张奂明知他是去市集之中散荡,却也无可奈何。好在张猛也没忘了正事,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让张奂一惊。
“这宅子是前任司空房植所建,建好没多久洛河涨水,冲毁南宫鸿德苑,房植被免,加之诏捕党人,贤豪逃遁,房植屡谏不听,就辞官远游了。后来宅子就落在了中常侍苏康手里,听说前些日子苏康已经被太后下旨斩了,其妻急于再嫁,故此出售宅子。”
“宦官之妻?”张奂为人清正,不由得愣了一下。
张猛笑容暧昧:“父亲久在边关,不晓得这里面的门道。别看这些阉人不能行敦伦之礼,家里也要买个老婆做样子,有些还要有妻有妾有美姬丽鬟服侍,自己在宫里当久了奴婢,回家了就想当皇帝,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就专好打听这些不成体统之事。那中常侍苏康因何获罪?”
“罪名都是自恃才能,独断禁中,和他一同问斩的还有中常侍管霸。”
“一次处死两个中常侍,必不会这般简单。先帝虽有作为,但他常年倚重宦官,以至阉人尾大不掉,士人反受禁锢。新帝年幼,阉人随侍左右,只怕也被蒙蔽,想来太后此举意在敲山震虎,令阉人心中知道畏惧,也是为朝中士人宽心。”
“哪有这么复杂,想来无非是这两个阉人服侍不尽心,冲撞了凤驾,随便找了个理由杀了。”张猛摇头道。
“你这是以俗人之心度宫廷之事。宫廷之中,尤其是宦官,权力和地位往往与皇室的信任紧密相关。苏康和管霸被杀,绝非仅仅是服侍不周这么简单。太后一方面可能是为了整肃宫廷,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尤其是宦官与士人之间的矛盾。”
张奂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宦官虽是阉人,但他们之中许多人掌握着实际的权力,能够影响朝政。太后此举,或许是为了提醒他们,即便是深得皇室信任,一旦越过了界限,也会遭到无情的打击。这对于我们这样的边关武将来说,也是一个警示,在任何时候,都要谨慎行事,不可因一时的权势而忘乎所以。”
“父亲说得有理,但在我看来,这些宫廷之事太过复杂,我还是喜欢在边关时候的生活。”张猛回答道。
“是啊,边关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刀剑相向总比人心难测来得直接。京城繁华富贵,却充满了尔虞我诈,宫廷之事更是一步行错,满盘皆输。为父年轻时,也曾向往沙场征战,以战功立身,但岁月不饶人,我已过耳顺之年,见的生死多了,心中的畏惧也多了。那些战功,确实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之上,我杀掉的羌人,跟我上战场死去的汉人,都一样有父母妻儿。自从进了京城,晚上时常噩梦发作,梦中只听见凄厉哭喊,唉,想来也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我常想,若是能回到从前,做个闲云野鹤的草泽隐士也不错。但如今,我们既然已经身处这个位置,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你作为我的儿子,我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张家世代为国尽忠,这份传承不能断在你我手中。”
“父亲教诲的是。不过眼下咱们已经盘下这宅子,是不是也该好好整修一番,免得失了凉州张家的体面。”张猛提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此事就由你和你大哥二哥商量着去办吧。”张奂摆摆手,“我已经老了,哪里还能分清时下的流行。”
“那就把大哥为您写的陈情挂在中堂,把二哥为您写的大赋贴在书房,再把您自己的《扶蕖赋》《尚书记难》摆出来,这宅子自然就有了文墨之气,也有了咱张家的风采。”张猛笑道。
“这也太过招摇了。”张奂虽然摇头,但张猛看出他心情甚好。
“单说大哥为您誊写的那篇陈情,虽是为移籍华阴所作,却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每一笔墨迹都仿佛在诉说衷肠,可谓是字字千金,笔笔传神,让人读来无不为之动容,连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哦,那你背来我听。”张奂知道张猛素来不爱读书,故意这么说。
“臣稽首顿首,敢昧死以闻:臣闻明主知忠臣之心,忠臣敢陈其志。臣自束发从军,荷国恩典,戍守边疆,抵御羌胡之乱,屡建微功。及至陛下继位,臣更受殊宠,勉力尽忠于国,虽九死一生,未尝有悔。
然而岁月易逝,忠骸渐朽,犬马之恋,尚思故土,况臣张奂,深受皇恩,岂无怀乡之念?臣家居敦煌渊泉,地处边陲,自张骞通西域以来,此地虽为要冲,然风沙肆虐,民生多艰。臣在此地,日与羌胡交锋,夜防贼寇侵袭,虽忠心耿耿,矢志报国,然而边郡苦寒,实非久居之地,亦非养老之选。
臣每念及此,夙夜忧叹,恐未能始终如一,以尽忠节。再者,臣年事已高,身体渐衰,不堪边郡劳苦,恐有辱使命,有负圣恩。且自永寿年间,朝政多难,边郡不安,臣虽竭尽全力,亦难保边疆无虞。臣之心愿,非但为自身安逸,更为子孙后代计,愿其能远离战乱,安居乐业。
臣闻内地弘农华阴,山川秀丽,气候宜人,乃风水宝地,宜居宜养。昔高祖定都长安,便以弘农为京畿之地,其地肥沃,民风淳朴,实为养老之胜地。臣愿迁居于此,一则可免受边疆战乱之苦,二则可使子孙承袭文化,接受教化,成为国家栋梁之材。
臣不揣冒昧,恳请圣上开恩,准臣将户籍从敦煌渊泉迁至弘农华阴,以便颐养天年,安度余生。臣愿解甲归田,耕读传家,教育子孙,同时,亦可为当地百姓传授边疆防御之经验,维护地方安宁。
臣知此请非同小可,然衷心所向,不敢不言。若蒙圣上恩准,臣当感激涕零,永铭圣德。如若不然,臣亦当勉力疆场,誓死报国,不敢复言他求。
臣张奂诚惶诚恐,顿首再拜,仰望圣裁。
谨奏于延熹十年四月二十日。”
再看到这份奏章,张奂自己都忍不住感动落泪,尤其是不爱读书的三儿子如此流畅地诵读。
“不错,看来你也下了些功夫。”张奂欣慰道。
“夜深了,父亲早些安歇罢。”张猛拱手告辞。
张奂看着张猛掩门离开,视线转到窗外,笑容一瞬间凝固。
深邃的夜幕之下,明亮的太白星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它的光辉如此强烈,以至于逐渐遮掩了远处的太微星座。太微,这象征着天子权威和皇家威严的星辰,在太白星的照耀下,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辉煌。王者的忧虑、百姓的祈愿,都仿佛融入了那片被太白星光芒遮掩的太微星座之中。
只听他喃喃道:“太白犯太微,兵入天子庭,王者恶之。天象异常,必有世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