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养性是郑贵妃的侄子,专替郑贵妃打点些宫外的事情,平素最得郑贵妃信任与欢心。
他家的门房在京城里本是出了名的喜欢用鼻孔看人,不过此刻看到有那么一大群官员朝着自己家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那门房只吓得不敢阻拦,开了小门,点头哈腰,央着周嘉谟等人稍等上片刻,待他前去通报。
只是周嘉谟今日前来,本就不是打算善了的,又仗着人多,哪耐得住性子,一巴掌糊在门房脸上,便把门房扇了个趔趄,直接进了郑养性家。
远远郑家的家奴看着,知道不好,赶忙一溜小跑去通报郑养性。
周嘉谟德高望重,是朝堂上颇有份量的人物,更何况还带了一帮朝臣,此番撸起袖子的做派,把郑养性也吓了一大跳。踌躇片刻,郑养性总算也不敢怠慢,小步慢跑得出来迎接。
“呦呦,周大人,诸位大人,这是哪阵风把您这么多位给吹来了?”郑养性看着周嘉谟带了这么多人,心知不会是好事,忙硬着头皮作着揖,打着哈哈道:“有啥吩咐,您让人给本官递个话,本官自然麻溜地就来听周大人差遣,何须劳动周大人带人跑这一趟。”
“哼,本官?你也配称个本官?也就仗着有这么个姑母,才蒙先帝圣恩,让你一家都做了官。若不是靠着女人,你如何有资格站在我等面前?”杨涟一甩袖子,出言极是不逊。
郑养性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平日里仗着郑贵妃的权势,也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更何况眼下训斥自己的竟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顿时就不乐意了:“杨涟,你区区一个兵科给事中,让你进来,已是看在周大人的面子。本官品秩远在你之上,你见了上官不但不跪拜见礼,竟如此大呼小叫,还有尊卑体统吗?”
“郑养性,本来你这官虽然得来不正,但毕竟同朝为官,只要你安分守己,不行过分之事,我也不会过问什么。”周嘉谟见杨涟压不住郑养性,忙站出来,瞪着眼睛,冷哼了一声:“平素你行事不端,仗势欺人,虽是不该,但只亏小节,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不料你今日如此大胆,竟敢与你姑姑勾结,行此悖逆之事,难道就不怕掉脑袋吗?”
郑养性仰头大笑,摇头道:“哈哈,笑话,我郑养性一生忠君爱国,何来悖逆之事,我敬你一声周大人,可千万莫要危言耸听啊。”
“何来悖逆之事?哈哈。”周嘉谟也是大笑,随后脸一沉,指着郑养性的鼻子开口就骂:“郑养性,你姑母仗着先帝宠爱,把持后宫多年,却不学本朝开国马皇后的贤良厚德,一心只图谋着皇后的尊位,整日里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抬着福王与当今天子争那东宫之位,搞得朝堂上乌烟瘴气。所幸当今天子洪福齐天,得天命护佑,终是登上九五之尊,未遂了你姑母的野心。当今天子宽仁,不追究你姑母的罪过。你姑母竟然痴心妄想,为了图谋要封皇太后,赖在乾清宫不走,又为了蛊惑圣心,行奸佞之事,奉美女于天子,这才使得龙体抱恙。尔等闹出如此大祸,还不知罪?”
郑养性这几天最听不得人把龙体抱恙的事栽在他姑母身上,登时梗着脖子把脸憋得通红,只在那里强道:“龙体抱恙?那是崔文升这个庸医无能,祸害了天子,与我姑母何干?”
“崔文升确实该死,就这么点浅薄的医术,竟胆大妄为,敢给天子看诊。”一旁杨涟咬牙切齿:“可你家姑母也难逃罪责,若不是她给天子进献美人,天子的身体怎会就到了那副田地?”
“你胡说什么?”郑养性有些惊惶,可又不敢示弱,强自撑着:“我姑母进献美女,那是为了皇家血脉延续。天子不知节制,才……如何怪得了我姑母?”
说到后面,郑养性看着死死瞪着他的周嘉谟,声音越来越小。
“为了皇家血脉延续?所以进献八个美女?现下却怪天子没有节制?我呸,这是谋害天子。”杨涟啐了郑养性一口:“那乾清宫是什么所在?岂是区区一个先帝贵妃可以占据的?反逼得堂堂天子蜗居东宫?此事千古奇谈,从未有闻。一个妇人,窃据乾清宫,可是要牝鸡司晨?可是要效仿武周?便是我明日参她一个谋反的罪名,又有何不可?看会不会诛了你姑母九族。”
谋害天子,还能争辩,可这窃据乾清宫,如何辩驳?只是也不过是件小事,这就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了?这就要被诛九族了?可那是我姑母……等等,九族里该是有我的吧?
郑养性顿时有点扛不住了,踉跄退了一步,脸上全无血色,只语无伦次道:“没有,没有,杨涟,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姑母没有……我姑母不会……”
“没有?你姑母没有?”杨涟眼睛一瞪,刚想再说什么,却被拦住了。
“杨涟,你莫要再讲,我看郑贵妃倒未必会有反意。“。”一旁左光斗慢悠悠地道。
郑养性扭头看向左光斗,突然便有了亲近的感觉,脸上一下便回了些血色,点头不迭道:“是,是,左御史说得不错,我姑母断不是会有反意之人。”
“会不会有反意,只是我一家之言,做不得准。”左光斗摇头叹道:“如今观你姑母,虽许是没有反意,可这副做派与包藏祸心又有何异?”
郑养性呆呆看着左光斗,脸上刚上来的血色又下去了。
“依我之见,郑贵妃只是惧着往日争国本时,得罪了天子,恐着天子怪罪,这才据着乾清宫,只为搏出一个名分,好让天子不便怪罪,还能安享富贵。”左光斗沉思着,叹了口气又道:“此事倒也难怪郑贵妃。”
“是,是,我姑母只是想有个安稳,断无……”郑养性赶紧点头,想说些什么。
“荒唐,胡闹,还是妇人浅见。”一旁杨涟又大喝一声,把郑养性吓得一哆嗦。
“若是图个安稳度日,便该谨守妇道,该去哪里便去哪里,如何还能和天子针锋相对?”杨涟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岂是一个妇道人家就能相抗的?眼下天子还存着孝心,可万一哪天……”
“这……这……”郑养性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有些软了,是啊,万一哪日天子怒了,只消一道圣旨,不,甚至只消一道口谕,那帮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岂是自己姑侄二人能挡得了的?
“郑养性,你我同殿称臣,素无芥蒂,本该互相帮衬。郑贵妃又是先帝爱妃,我受先帝大恩,如何敢叫郑贵妃陷入险境?每每念及于此,我都恨不能去先帝灵前,跪哭一番,好让先帝明白老臣的心迹。”周嘉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郑贵妃若是只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我周嘉谟敢用项上人头担保,便是舍了这颗大好头颅,也必护得贵妃周全。只是若还念着太后之位不放,一定要据着天子寝宫,那不知哪日便是泼天的大祸,任谁也难救了。”
“是,是,若是郑贵妃只为了安享富贵,我等也是要拼死相护的。”跟随来的几位臣工也纷纷附和。
“若是郑贵妃只念着太后之位,还与天子作对。不消旁人,便是本官也放她不过。”杨涟见郑养性已经有些魂不守舍,又厉声道:“明日本官就奏上一本,参你姑母谋反之罪。你且看只消几日,有多少同僚会上本同参。届时莫说富贵,屠刀之下,人头滚滚,便是你郑养性,也难逃一刀。”
“哼,莫说旁事,便是当年梃击一案,到底如何谁人知晓?先帝在时,百般遮掩,无人能提,如今新皇继位,若是再翻此案……”左光斗冷哼一声,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郑养性懵了,彻底懵了,他之前从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只以为姑母占据着乾清宫,便是不走,朱常洛又能如何?可此时被周嘉谟、杨涟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想明白了,姑母和天子相比,那就是以卵击石。如今也就是天子忍让,若是哪天真的怒了,那姑母就废了,姑母一废,那自己这一大家子便都毁了。
郑养性整个人都呆立在那里,瑟瑟发抖,就连周嘉谟他们怎么走的,他都不知道。
等郑养性回过神来,整个院子里除了几个家奴眼巴巴看着自己,已经没什么人了。
郑养性越想越害怕,于是急忙进宫找他的姑母去了。郑贵妃听他讲完,也慌张了。是啊,从前有万历皇帝罩着,有福王为她撑腰,自然把自己养成了如今这般跋扈的性子。可现在先帝已经死了,儿子又远在京城之外,天子想着新仇旧恨自然是恼她的,如何会肯让她当了太后?先帝是让当今天子立过誓言,可是天子拿这誓言当不当真,如何好说?万事与权力一沾边,便无论什么都是个屁了。若说如今还有谁能巴望,也就只剩下满朝文武。可若这班文武大臣都不护她,都来参她,那岂不就遂了天子的心?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到那个时节等着自己的,不是根白绫便就是杯鸠酒。
想到这里,郑贵妃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助,没有了先帝,自己便再也没有什么依仗了。太后之位又有何用?能够保住身家性命在才是最重要的。
郑贵妃想了一整夜,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移居慈宁宫,再也不提当皇太后的事了。
只是她不知道,其实皇上已经把册封皇太后的谕旨拟好了。只是她这一移居……
皇太后之争消停了,可皇上的病却不见什么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