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徽站在列队之中垂眸而立,此时却不由得双眼微眯,缓缓点了点头,在心中有些感慨地暗道:
「心是黑了点儿。」
「可他是真的对这个大明皇朝上了心。」
「当初我和老傅、老刘三人……是真的跟对了!」
今天本来是要议年度开支结算、来年预算的,这些繁杂的数据,作为皇帝,本可以直接等着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来分析汇报就是。
詹徽也没想到这个时而有些顽劣任性的少帝,竟能做到这一点。
詹徽虽秉持着「少说少错」的老油条原则站在列队之中,心里却又格外安心了一层——纵然当今陛下有那么些「荒唐」、「任性」、「大逆不道」的表现在,但实际上,心里果然还是有一杆秤在的!
而像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刑部尚书杨靖……等等其他各部堂首官员,窸窣之间,心里也自有评价。
甚至也开始有些犯嘀咕:
不经意的细节是最能窥见真相的东西,这位少帝……当真不似自己一直认为的那般模样。
至于秦逵、卓敬二人,则不显得那么意外——他们与朱允熥的接触是最深刻的,也是亲眼看着自己所侍奉、甚至已然无比敬佩信奉的少帝如何运筹帷幄的。
「呵!这算什么?这些细节于陛下来说,甚至及不得他的仁德、他的谋算的十中之一!」
二人心中有些激动地想着。
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久了,朱允熥早就习惯了这样那样的目光,而作为一个皇帝,任何目光都不值得他在意。
他只关心自己要做的事情和自己该做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
他只淡淡地摆了摆手道:“继续。”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将一切细碎声音瞬间抚平,殿内“唰”地一下便安静下来。
傅友文收拾好自己的神情,肃然应了一声:“是。”
“三千七百余石国库收入,乃是以江南、湖广、江西等地为主的地区收上来的田赋为主,共计三千零二十八石,其次则是丁税,每丁每年纳米一石,共计六百一十八万石,此外便是盐课收入,折米一百三十四万石,零星商税,也就是了。”
“以上,是课税收入的详细情况。”
“至于开支……”
“大明实行军屯制度,有太祖洪武皇帝先见之明,六到七成日常军费开支,可由当地屯兵自给自足,剩余不足之处方需要朝廷这边补充,朝廷补充给各地卫所的军费,外加北元残余势力袭扰频繁,辽东、云南等地驻军及临时征调费用,共计耗粮一千四百万石。”
“官员及宗室俸禄耗粮共七百万石;治理黄河、修江南圩田,年支出粮三百万石,余下则是宫内用度、祭祀典礼、赏赐高丽、琉球等藩属国……”
“这些开支与年初太祖皇帝定下的预算,相差不大,甚至都有些许盈余。”
傅友文年龄虽已经不小了,却是耳聪目明,作为户部堂首,业务能力杠杠的,不急不缓,言简意赅地便将开支、用度,一一厘算清楚。
朱允熥侧着身子也把这些都在脑海里全部过了一遍,暗暗在心里比较、记下。
洪武年间虽然财政收入略显拮据。
但显然管还是颇为得当,朱元璋更是一个无比节俭的人,上行下效,倒是不那么需要朱允熥过度操心。
「至于傅友文所说的,每一项开支相比预算,都有些许盈余……嗯,去年年底这号外期刊的含金量,还在上升啊。」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里计较着道。
显然,这大概率还是被他给吓出来的。
朱允熥正在心里这么想着。
龙书案面前。
站在列队之外的傅友文稍微顿了顿,便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呼了一声:“陛下天德仁厚!”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稍稍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侧身用手背撑着自己的下颌,饶有兴趣地看向傅友文道:“哦?朕又如何天德仁厚了?”
看傅友文这样子,这一句高呼,显然像是什么施法前摇,后面指定还得跟着点儿啥的。
傅友文应声道:
“启禀陛下,去岁的开支用度之中,各项常规支出虽然都有些微盈余,可加在一起拢共也只有三四十万石的量,可去年的总开支与总预算相比计算下来,拢共的盈余,却高达一百九十六万石!”
“只因!”
“一来,幸而去年降雨量中规中矩,河道情况也不差,又未曾有大旱大灾。”
“二来,便仰赖这陛下的天德了!”
“去岁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席卷了大明南北各地!这样的降雪趋势,尤其是北平、大宁、河北……等等最靠北疆的几大布政使司(省),必然要遭受大雪灾的。往年这种情况,无论是陛下还是微臣等这些做臣子的,都只能干看着、干着急,赈灾都是赈不过来的。”
“然,陛下早早地筹谋算计下来。”
“那样大的雪,户部这边竟是一石米……都不需要格外往外拨出去,雪灾自解,百姓安乐!”
“如此下来……原本年初预备着用于应对突发天灾的预算,便全部都省了下来!”
“往年时候,我大明皇朝大多只能实现收支平衡,若是碰上灾年,这钱粮更是掰成两半儿也不够花的,可今年,户部整一核算下来,竟是有了七百五十五万石的结余,微臣在户部多年,从前,这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何不是陛下的天德仁厚?”
“陛下……实乃天命之人!!”
说到这里,傅友文面色发红,已然添上了许多真情实感在其中,说到最后,更是说的口水都快喷出来了。
毕竟这一番话虽然也是他为了寻求进步,一早就打好了腹稿准备吹一波彩虹屁,可这其中的字字句句,却是连半个字的夸大事实都不存在。
而傅友文洪武一朝就已经接管了户部,再往前倒也同样是在户部任职,他比谁都更明白——一年下来结余七百五十五万石的国库收入,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了!!
而这个数字的根源。
正是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少年帝王!
朝野上下人人嘴里都说过他一句「昏君」……可哪儿有「昏君」是这样做事的?又有什么「昏君」能有这样的成就的?——他甚至只当了半年的皇帝!
“微臣替大明、替大明百姓,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之德,微臣敬服,五体投地!”
沉默着缓片刻,傅友文直接“噗通”一声就在这大殿里面跪了下去,叩头声清晰可闻……
而傅友文这一番话下来。
整个乾清宫的正殿之内……逐渐变得安静、安静、愈发安静,到傅友文的话音落下,更是已然落针可闻!
吏部尚书詹徽、工部尚书秦逵、刑部尚书杨靖、礼部尚书任亨泰……等等等等。
凡身在此间,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不是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整齐划一地,死死盯着列队之外的傅友文……眼睛里只剩下无以复加的震惊。
纵然他们不管户部的事。
可这年度收入、开支、预算……是他们年年都要议的课题,往年这时候,他们这群人,连带着那个已经驾崩了的太祖洪武皇帝,定然全部都在扯皮的。
这个指责那个花多了,不该花,那个指责这个没做好预算,超支了。哪个不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今年倒好。
倒反天罡了!
七百多万石的结余,就是现在发起一场大战,大军出兵追到北元残部那边去,他们也能底气十足地说一句:他娘的,打!尽管打!不打哭那帮元人别回来!钱粮管够!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
对于这一份结果,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的,虽然其中也有他一早就刻意在筹谋推动,但如今是真的拿到了结果,他心里自然欢喜。
毕竟这结余下来的,都是粮食。
往后这一年要做什么事情,都会比之前格外松泛许多、阻碍、压力也能小上不少。
正当他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
站在书案面前的一众朝臣之中,工部尚书秦逵,是最先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也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大声高呼:“陛下,圣明!!”
即便他也一早知道朱允熥的筹谋、算计、城府……可这时候,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震撼。
他想得到朱允这位少帝绝不会差。
可今日这个结果。
依旧在他的料算之外!
紧接着秦逵之后,便是同样心里有数、却也同样惊讶、意外、震撼的卓敬:“陛下!圣明!!”
而秦逵这一声,顿时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惊得死死盯着傅友文的人也先后回过神来,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跪下,高呼起来:
“陛下!圣明!!”
“我开乾一朝,大明当昌隆!!”
“万岁!万岁!万万岁!!!”
“……”
空旷的大殿之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众人的声音,皆带着诚恳地敬服之意。
即便是在此之前。
总要偶尔抓着朱允熥那些错处,有事没事在朝堂好参他一本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此刻也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不是附庸,而是真意!
之前虽屡有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等成绩在,可是朱允熥办事大多时候没有什么厘头,而且他做的许多事情,一开始更不合适让人知晓真相。
所以脖子够硬的袁泰,依旧还是要带着「心怀江山社稷、劝导新帝把心思多放在朝政」之上的想法,在朝堂上屡屡激情开麦。
到了现在。
他才骤然回过神来——朝政怎么就不好了? 这位新帝治理之下,这朝政情况可太好了!
纵然他没办法全然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可正如后世有句话说得好:「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而朱允熥,抓了一大筐子老鼠。
不服也得服!
其他重臣也是如此。
他们有的能想明白,有的或许能想明白一部分,有的或许也稀里糊涂,觉得不知道咋的了,国库突然就富裕起来了……但他们都看到了一个既定的结果!
此刻,乾清宫之内跪成一片,无一不服。
倒是坐在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熥有些无奈,自己这边还想着这事儿呢,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声音更大,特么的差点吓到他了。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要放屁也不能不让放不是?
只能坐在书案后面先喝上两口茶,待众人把该放的彩虹屁都放得差不多,声音变得零零碎碎下来,这才开口道:“都起来吧都起来吧,议事呢。”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众人这才先后踉跄着站起身来,神情、目光之中依旧带着意犹未尽的震撼和不可思议。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茶杯。
淡淡地提醒众人道:“既然去年的课税收入、开支……都没有什么异议,那就进入下一项,今年的预算,一样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要做的事情可多。
彩虹屁固然好听,他也喜欢听,但这些话,随便听个几句也就得了,时间该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他朱允熥坐在这里,可不仅仅是为了增加个几百万石的国库结余。
这是冰山一角,往后才是星辰大海。
朱允熥提起此事。
在场诸多身穿废酸官袍的朝廷大员、要员,这才从之前的激动和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毕竟接下来是申请预算的时候,他们各自管理的部门想要好办事,当然是能用的钱越多越好。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都集中了精神。
神情也变得格外认真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甚至眼神里带着些许防备,蛋糕就这么大,得靠抢的。
然而,众人还在酝酿的时候。
却是坐在龙书案后的朱允熥目光一凛,反手屈指敲了敲龙书案,先发了话:“现在既然说的是预算,其他的,都往后稍稍,傅友文,你现在听好,朕有几件事情,要先交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