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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章 争来争去,争到最后连在佐敦摆个灵堂的地盘都没有

    肥邓乘车从广华医院这边回到石峡尾。

    这段路正常人走,也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脚程,但肥邓却早已走不动了。

    “邓伯,到了。”

    直到揸车马仔把车停在唐楼下边,肥邓还在沉思之中。

    马仔轻唤一声,这才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这一次,他拒绝了马仔的搀扶,自己颤颤巍巍下了车。

    “去给我买打冰汽水回来吧。”

    走下车,肥邓制止了跟班马仔下车,如是对他说道。

    “邓伯,隔壁的士多店就有卖啊!”

    “不是这一款,是那款小玻璃瓶,带小吸管的。

    尖沙咀那边的茶餐厅有卖,快去!”

    “好,要不我先扶您上楼?”

    “不用!”

    肥邓冷冷地回应了一声,旋即别过头去,朝着唐楼的楼梯那边,颤颤巍巍走去。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肥邓把门锁上,又挪步到卧室。

    打开衣柜门,取出了那支象征着和联胜至高无上权力的龙头棍!

    捧着棍子坐低在床上,他的目光逐渐锐利。

    犹记得,当年他坐庄的时候,把这支棍子交给他的人叫蟑螂荣,是个邋里邋遢的家伙。

    棍子交给他的时候,已经被虫蛀的不像样。

    是他花钱找名家去修,去补,去重新上漆。

    后来龙头棍又在和联胜传了二十几年,这次交出去,只怕以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摩挲一番手中的龙头棍,肥邓又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回去。

    随后拿起手提电话,拨通了一串号码。

    电话是打到濠江那边去的。

    半晌之后,电话才被人接通。

    “喂,哪位?”

    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黑仔荣,近来可好?”

    随着肥邓的应声,电话那头明显愣了愣,旋即用试探性的口气问道。

    “是威哥吗?”

    “是我!去濠江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回来看看,在那边过得还开心吗?”

    电话那头顿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丢!我电话号码换了几多,威哥居然还能找得到我新号码。

    点解,今番怎么想起搵我,有什么好事要交代吗?”

    “好事倒没有,就是人老了容易念旧,想找你说道两句。”

    肥邓这通电话,是打给濠江和安乐的黑仔明的。

    黑仔荣,系当年和合图十二老歪皇帝先生多的徒孙,而肥邓的拜门大佬尖不甩,与先生多正是要好的世交。

    两人分属和字堆里的两个不同的字头,但因为这层关系,也算颇有一段渊源。

    八十年前,广东洪门正统差遣勇义堂堂主黑骨仁,来港岛这边整肃洪门帮务,于中环和记客栈,定下了和字头一脉的根基。

    三十年后,和字头分裂。

    油麻地和湾仔一带的部分会员,受当时港岛知名的买办家族利家的支持,在土瓜湾办起了汽水厂。

    改字头招牌为和安乐,专做各款汽水的代加工,故而又被称作水房。

    后来时过境迁,和安乐再度裂变,有一支在四十年前迁往了濠江,在濠江搞得风生水起。

    直到如今,更是与号码帮一并掌控了濠江六成以上的迭码生意。

    “威哥,什么念旧不念旧的,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睇你有心事,还是直说好了。”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当年跟肥仔坤跑到濠江,这些年还兴旺吗?”

    “丢!濠江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边早是年轻人的天下啦,自从水房赖做了龙头,连肥仔坤都金盆洗手,我能有口饭食就很不错了。”

    “你不要谦虚,像你们这号摇白纸扇的,在哪个字头搵不到一口饭食?

    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不少水房的迭码仔,还是跟你开工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浅笑,旋即应道。

    “威哥,说这么多,你就是不肯告诉我为了什么事来找我。

    你要只是闲聊的话,要不然哪天我专程来港岛一趟,大家面对面聊个痛快了?”

    听到黑仔荣那边有些不耐,肥邓知道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叙旧该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声,开口道:“你我两家,当年共属一个字头。

    不知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乜事啊?”

    “重整和字堆,你我两家再度字头合并,也算对得起和字堆的历任祖师了!”

    电话那头愣了半晌。

    “威哥,你什么时候也染上了食粉的劣习?怕不是食多了粉,特地来消遣我了?”

    “事在人为,我没有消遣你!”

    “其他暂且不论,两个分家五十多年的字头合并,到时候字头名字是该叫和安乐,还是叫和联胜啊?”

    肥邓紧锁眉头,继而说道。

    “这件事情如果办得妥,以后叫你来接和字堆的龙头棍!

    以后你来掌管和字头下面几万会员的饭碗,你就是黑骨仁一样的祖师爷!”

    肥邓似乎有些魔怔了。

    一方面,到了他这个年纪,除了对权力念念不忘,似乎也没有别的好想了。

    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坐拥几十年的话语权,一点点被后生仔夺走,那和杀了他简直没有什么区别。

    另一方面,他真的自认为自己是个正统的洪门人士,是真的想做出一点成绩,给自己这一生增添点光彩。

    电话那头传来了黑仔荣不加掩饰的讥笑声。

    “算啦邓伯,我现在呢,就过得很知足!

    就算你肯把龙头棍交出来,不谈你哋社团的人会不会同意,和安乐这边有话语权的,也未必钟意和你们搅到一起。

    以后找我饮茶,可以随时打我电话,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我就不钟意和你多聊。

    就这样,没别的事情我先挂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头传来的忙线音,肥邓心如死灰。

    他把电话丢落在床上,不禁长叹一口气。

    “阿乐,只盼你开窍,和联胜几十年的规矩,这次就靠你来维护了!

    不用肥邓旁推侧敲,林怀乐也知道该怎么去做。

    佐敦,官涌百货的一处仓库内。

    林怀乐坐在一处纸皮箱上,两手并拢,撑着下巴,仿佛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交锋。

    哗啦——

    仓库的卷帘门被人掀起,一抹亮光照射进来,叫林怀乐一时间有些不适,微眯起眼睛。

    再定睛一看,发现是阿泽带着封于修进来了。

    “乐哥,怎么不开灯啊?”

    阿泽把仓库内的灯打开,旋即招呼封于修进来,又把卷帘门给半拉下来。

    林怀乐朝封于修招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对面的那处装满回收衣物的纸皮箱上。

    “封于修,听说最近深水埗那边格外器重你,最近何耀宗都让你去和泰茶楼那边开工了?”

    封于修点了点头:“没错,何先生让我做他安保。”

    “你做安保屈才了。”

    林怀乐强行挤出个笑脸,随后一转话锋。

    “你的底我托人查过了,你老家是佛山丹灶的,原名叫李根生。

    去年八月,因为和乡邻发生口角,把人给打死了是不是?”

    封于修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望着林怀乐,眼神中已经隐隐蕴含杀意。

    林怀乐只当是自己查的信息无误,当即又笑了声。

    “你放心,帮我办妥一件事情,以后我保你以后荣华富贵。

    以后在港岛,就没有李根生这个人了,你就是我林怀乐的左膀右臂!”

    “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封于修回应之后,林怀乐朝着阿泽示意了一下,阿泽当即会意,调头掀高了卷帘门,然后钻了出去。

    等到阿泽出去,林怀乐才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

    这是先前林怀乐从政治部的方雅安要来的,里面装着是小剂量的氰化钾。

    林怀乐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用到这个东西。

    “听着,一会回去,找机会把这样东西下到何耀宗的茶水里。”

    “这里面是毒药?你要我帮你干掉何耀宗?”

    封于修不禁面色一冷,如是问道。

    “没错,他不死,我就做不成话事人。

    我做不成话事人,你就注定只能做一个被大陆通缉的杀人犯!”

    “我杀人用不着这种东西!”

    封于修冷冷地朝着林怀乐回应一声,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不用这种手段,你会暴露身份的!”

    林怀乐抬头睇向封于修,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他却看到封于修将那个小瓶丢落在地,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微笑。

    刷——

    封于修右手暴起,以一种极为夸张的速度,扼住了林怀乐的脖子。

    “格——你……”

    林怀乐刚吐露出两个字眼,便感觉自己再也发不出一声出来。

    强烈的窒息感迫使他本能的挥手,想推开面前的封于修。

    哗啦——

    又是一声卷帘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门口传来了一道满是讥诮之意的声音。

    “乐少,怎么好端端的从医院跑出来了,搵我马仔到这边来讲什么悄悄话啊?”

    何耀宗带着一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被人挟持住,一脸哭丧的阿泽。

    “行了封于修,在乐少断气之前,我还想和他讲多两句。”

    何耀宗拍了拍封于修的肩膀,示意他松开被扼住的林怀乐。

    “咳咳咳……”

    在封于修松手的那一瞬间,林怀乐顿时栽倒在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何耀宗蹲在了林怀乐面前,满脸皆是嘲弄之意。

    “乐少,我就有些想不通,争不到棍子,也用不着致我于死地吧?”

    林怀乐没有回答,但两眼之中,惊惧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他知道多说无益,只是拼命的缓了缓气,看向封于修道。

    “你敢背叛……背叛我,我出了什么事,你的……你的黑料今天下午就会被人送到差馆……”

    封于修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此时林怀乐只得寄希望于他身上,盼他能够峰回路转,把何耀宗扼杀在这处仓库之中。

    何耀宗脸上笑意更甚。

    “忘了告诉你了,封于修呢,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人。

    他那些所谓的身份,也是我编出来诓你玩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让他去佐敦盯你,你却这么好心,又把人给我送了回来。”

    直到真相的林怀乐眼前一黑,顿感天都要塌下来了。

    “何耀宗,你……你要杀我?”

    “扑街,你契爷我现在是和联胜的话事人,你居然敢暗中谋害社团龙头,我有一百个理由对你动家法了!”

    何耀宗一巴掌拍在了林怀乐脑后的创口处,旋即敛去脸上的笑意。

    “知道为什么留你多活一会吗?有个问题,我就很想问问你!”

    刚才被拍那一巴掌,林怀乐已经痛到快要昏厥过去。

    此时正蜷缩在地上,如同一条快要暴毙的死狗,除了哀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何耀宗却继续问道。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和鬼佬的人勾结在一起的。

    他们向你许诺了什么好处,以至于你这般丧心病狂,不要命的要去抢这支龙头棍?”

    林怀乐闻言,顿感一阵悚然!

    原来何耀宗什么都知道!

    从头到尾,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被何耀宗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

    但他知道这番话自己是万不能回答的。

    得罪了何耀宗,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还有个崽,漏了政治部的底,只怕他儿子丹尼,这辈子都要碌碌无为!

    “何耀宗,何耀宗!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我都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

    成王败寇,你要杀就杀!”

    “挑,还挺有种的!”

    眼见林怀乐这副癫样,却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当即没有废话,朝着封于修递了个眼色,封于修当即会意。

    两手抱住林怀乐的脑袋,利索的用力一扭,只听到咔嚓一声,林怀乐身子当即抽搐了两下,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解决掉林怀乐,何耀宗都懒得再去多看他一眼。

    缓缓起身,他又把目光落在了站在门口,浑身上下已经不住哆嗦的阿泽身上。

    “阿泽!”

    “啊……耀哥!”

    “一会跟阿华过去,把你大佬干的这些糗事,好好和邓伯讲一下。

    就话我何耀宗清理门户,一会在旺角那边给你大佬办道场,让他记得过来烧柱香!”

    阿泽拼命点头,同时应道:“好,好!”

    言罢何耀宗走到了守在门外头的阿华身边,问他要了支烟。

    而后交代道:“一会带这个蛋散去石峡尾,找到肥邓。

    然后把棍子和账本给我拿回来,顺带把佐敦留在肥邓那边的马仔全部给我换了,以后邓威的饮食起居,由你来照顾!”

    阿华明了何耀宗的意思,当即点头应允。

    石峡尾屋邨,肥邓的住处。

    已经窝在卧室发了一个上午呆的肥邓,冷不丁听到外边传来了一阵暴躁的砸门声。

    “开门啊邓伯!”

    砸门声过后,便听到阿泽在外边大喊。

    打开外边的大门,当看到阿华带着一群人立在门口,旁边还站着脸色苍白的阿泽之后,肥邓当即心如死灰。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蛋了。

    不等肥邓招呼,阿华直接招呼人走进肥邓屋内,大大方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邓伯,话事人已经选妥,点解不交龙头棍出来啊?”

    “没大没小!”

    肥邓只冷冷回应一声,随后颤颤巍巍走到茶桌旁边的那张太师椅前,坐低下来。

    阿华却懒得和肥邓去斗嘴皮子,只是朝着畏畏缩缩的阿泽递了个眼色。

    随后立在阿泽身后的马仔往其后背一推,将阿泽推进了屋里。

    阿泽踉踉跄跄走到肥邓跟前,只感觉腿脚绵软,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强打起精神,他朝肥邓开口道。

    “乐哥不服社团选举结果,要对新任龙头下死手。

    幸……幸好被人及时发现,龙头……龙头已经清理门户,但还是给全乐哥体面。

    一会在旺角那边给乐哥操办葬礼,让邓伯您……记得过去上柱香……”

    哆哆嗦嗦说完这番话,阿泽又悄悄抬头打量了阿华一眼,还好,对方并没有再示意自己去做什么。

    肥邓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见这老家伙如同痴呆一般,阿华也有些不耐。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肥邓跟前。

    “邓伯,踏踏实实把棍子交出来,社团仲能给你养老送终!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舍得放下的?

    安安心心多享几年清福不好吗?”

    肥邓抬起眼皮,睇了阿华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这下阿华也懒得给好脸色了。

    “从今番开始,你的饮食起居,都由我哋深水埗管了!

    耀哥让我俾话,如果你这么钟意这支棍子呢,那就把棍子留在手里好了。

    反正一支破棍子,拿去通柴火都嫌费劲。

    只是账本你得交出来,耽误了各区堂口的生意,只怕到时候你和那些叔伯也不好交代!”

    肥邓直起的腰板终于佝偻了下去。

    “棍子和账本都在我卧室的衣柜里边,你带回去,记得俾话给阿耀。

    龙头棍是几十代话事人的信物,不能出什么闪失,一定要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切记要好好保管!”

    阿华闻声,当即招呼两个马仔去肥邓的卧室拿东西。

    随后打量了肥邓几眼,继续说道。

    “邓伯,乐少的尸身呢,就已经拖到唐乐街那边去了。

    他生前这么受您老人家器重,一会灵堂搭起来,您总得过去烧柱香吧?”

    “我腿脚不方便,你让阿耀代我去烧柱香就好!”

    “那不行!”

    阿华摇了摇头:“耀哥发咗话,你邓伯必须得去那边上香!

    如果邓伯您老人家腿脚不方便,那就让我细佬抬你过去!”

    说着阿华又朝两个马仔招手,当即有人上前,就要去抬肥邓坐着的那张太师椅。

    “够了!!”

    肥邓冷不丁暴喝一声,随后瞪大眼珠子,睇了两个准备动手的马仔一眼。

    而后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沉声道。

    “我自己过去!”

    唐乐街,一处屋坊的空地。

    茅趸和几个做神事的道士打好招呼,随后又跑到灵堂那边,睇了躺在棺椁里的林怀乐一眼,不禁摇头叹气。

    “阴公喽,想不到搞个社团治丧委员会,操办的第一场丧事,居然是你阿乐的!

    争来争去痴咗线,争到最后,连在佐敦摆个灵堂的地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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