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您老指点,这份恩情我记下了。”陆嘉衍深深一揖,“这年头,肯说掏心窝子话的,可不多了。”
“甭客套,“王掌柜枯瘦的手指一伸,“老头子也有桩难处。前些日子收的那两件东西,你可听说了?”
他叹了口气道,“这个数帮我出了,如今全行当我是公敌,连看货的都不登门。”
“行,这点款子我还凑得出来。”陆嘉衍嘴角噙着笑答应道。
王掌柜点点头,起身掸了掸长衫下摆:“那明儿个见。”他转身要下车,却又在门口顿住,“陆少爷......”他忽然回头,声音压得极低,“您当真不知这些年,是谁在暗处护着您?”
“谁?”陆嘉衍一怔。这些年他确实顺风顺水,可若说有人暗中相护......除了那几位贵人,也就思媛在家里帮衬。
王掌柜的皱纹忽然变得很深:“您父亲啊。”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叹息,“真当内务府的庆丰司差事是白当的?这四九城里,开馆子的、办席面的、摆摊叫卖的,哪个不得看您家几分薄面?要不然......”
话尾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随着佝偻的身影一同消融在胡同的阴影里。
“父亲”。陆嘉衍略一沉吟,终究还是决定回府一趟。他唤来小龙,吩咐备下两辆人力车,又亲自往拣选了四色时新茶点,往瑞蚨祥包了两匹上好的杭绸,这才往陆宅而去。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启处,老管家福伯揉着眼睛直说“小少爷回怎么回来了?巧了,老爷正巧在家哪。”
穿过影壁时,但见西府海棠开得正艳,碎红点点落满青砖地。陆老爷正在书房临帖,狼毫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汁“啪”落在宣纸上。
“望之,你这是......“父亲搁下毛笔,目光在那些锦盒上打了个转,“莫非哪里遇上难处了?既不是端阳,又非老夫寿辰......”
陆老爷话未说完,喉间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裹着经年的世故与无奈。“你还年轻,有些事要懂得收敛。说吧,出了什么事?“他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叩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嘉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道来,说完后抬眼望向父亲。“您给拿个主意,这该怎么办?”
“糊涂啊!”陆老爷突然拍案而起,惊得案上茶盏里的龙井荡出一圈涟漪。“知道你有钱的不少,知道你有这么多钱的能有几个?”
他踱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百年银杏,声音陡然低沉下来:“财帛动人心哪。虽说如今政局渐稳,战事已歇,可这四九城里坏人不少!”
他转身时,袖口在案角带起一阵风,“你且看看那些茶馆赌档,哪个不是三教九流之辈盘踞之地?那些人手头紧了,什么勾当做不出来?”
陆老爷缓缓坐回太师椅,指节在案几上敲出沉闷的声响,一字一句道:
“听我的,往后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甭去!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招惹是非。”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凉,却浑不在意。
“第二,赶紧把家里的护院整顿好。挑几个靠得住的,最好是当过兵的,人手配一把枪。”
他目光一沉,“这世道,手里没点硬家伙,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让人惦记上了。”
“第三,”他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过几日你设个局,放出风声去,就说做生意折了本,赔进去一大笔钱。往后行事低调些,别叫人看出虚实。”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语气忽然软了几分:“第四……把你媳妇和孩子送到租界去。那边洋人管着,总归安稳些。”
“行,这些我都能办妥,还是您想得周全。”陆嘉衍微微欠身,眉宇间透着几分恭敬。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您最近身子骨可还硬朗?”
父亲摆摆手,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神色:“这家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我琢磨着,趁着还能动弹,先把家分了。往后啊,就图个清净。”
老人说着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落寞:“省得他们个个回来,不是伸手要钱,就是惹是生非。你大哥整日泡在八大胡同,前些日子竟花了一千大洋置办行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姐姐更是荒唐,非要学什么唱戏,净干些糟践钱的勾当。”
窗外的暮色渐浓,将老人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茶盏里的茶叶早已沉底,就像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正在一点点沉淀着说不尽的无奈。
陆嘉衍起身告退,临出门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独坐灯下的身影显得格外孤清,花白的鬓角在烛光中泛着微光。他轻轻带上房门,坐上人力车时,车夫问了几声“陆爷,现在回去?”他才恍然回神。
回到家中,思媛正在灯下绣着帕子。见他神色凝重,便放下针线迎上来。
听罢原委,她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是该出去避避风头。我总觉得这京城要变天。大帅的势力是越发大了,可街谈巷议里,没几句好话。”
思媛走到窗前将帘子拉严实了,才继续道:“你瞧那两位将军,一个整日窝在家里下棋,一个流连八大胡同。这太平盛世的模样,反倒叫人心里发慌。”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何况沪市那边传来的消息……南方并不平静。”
陆嘉衍忽然想起了日后时局——看似明亮,却随时可能会有变化。一旦那件事发生,京城要动荡好些时日。
吕营长将青花盖碗轻轻磕在八仙桌上。他眯起三角眼,浑浊瞳仁里泛着油光:“陆先生,听说昨儿盯着青花瓶,一点不像是嫌贵的样子。”
陆嘉衍指尖掐进杭绸袖口,喉结滚动着挤出苦笑:“吕兄消息灵通啊,只可惜这囊中羞涩啊。”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守业比鉴宝难呐!”吕营长忽然起身,军靴碾过青砖发出吱呀声响,“兄弟手里有批汉阳造,不如给你陆家护院?”
吕营长神色一肃,忽地抱拳作揖,言辞恳切道:“陆兄,实不相瞒,犬子得以踏入保定军校求学,这全仰仗陆兄的大力举荐,这份恩情,吕某没齿难忘。”话锋一转,他面露难色,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囊中羞涩,偏偏又花销太大。”
言罢,吕营长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陆兄,我这儿有十支崭新的湖北条子,每支枪还配了一千发子弹。就拿这些实打实的真家伙,换你家宅平安,你看这买卖如何啊?”
陆嘉衍神色镇定,不动声色地问道:“吕营长,这代价是不是有些太高了?”
吕营长嘿嘿一笑,接着说道:“陆兄,你再寻思寻思,我再给你派几个精壮的新兵蛋子,让他们到府上看家护院,如此一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嘛。”
陆嘉衍略作思忖,片刻后,果断说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