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初现一抹鱼肚白。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还凝着晨霜,乾清宫的丹房内依旧炉火灼灼。
朱厚熜拿着“翼火蛇”的日录。
反反复复,已经看三遍了。
越看眉宇间越是惊怒。
但当他回到乾清宫的桌案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看向陆炳:“文孚,你此番办得很好,黎渊社……这伙逆贼,终于藏不住了!”
陆炳神情极为振奋:“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护佑,此等宵小所为不过阴沟里的伎俩,岂能撼动我大明巍巍山河!”
朱厚熜要听的不是那些漂亮话,而是具体的追踪步骤:“这群贼子是怎么发现的,事无巨细,说与朕听。”
“是!”
陆炳其实是中途被严世蕃叫过去的,在海玥准备对锦衣卫校尉实施抓捕后,才惊动了他,所幸前因后果他也清楚,仔细禀告起来。
朱厚熜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尤其奇怪为何海玥会对药酒如此郑重。
陆炳没有隐瞒,惭愧地解释道:“明威去年就与臣提过,他觉得御医李绍庭的‘天麻散’有异,似与南洋的某些巫药邪法有关,臣当时只顾着审讯公主府的大逆,于此事上有所懈怠……”
“南洋巫药,亏得此子出身琼州府,才能知晓这些传闻!”
朱厚熜结合海玥的出身,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由衷地赞许:“若非对朕一心,也不会将此事记于心头,果是能臣福将!”
对于黎渊社的进展,朱厚熜确实满意,对于一心会的功绩,更觉得自己慧眼如炬。
话说当年王佐将这个秘密结社禀告上来,眼见锦衣卫迟迟没有进展,他就安排了人手默默调查,然而依旧进展甚微,只比锦衣卫好一些,至少知道那个秘密结社叫做黎渊社,自称为天下黎民作主。
可社名随时能够变化,真正要掌握的是社内的具体情况,人员分布。
显然对于一个成了规模的秘密结社而言,再让秘密人手去调查,只会事倍功半,倒是一心会大张旗鼓,收拢人才,短短数个月就有了突破。
大突破!
不但成功抓捕到了黎渊社在锦衣卫内部安插的棋子,更从其口中得知了这个会社的结构,确定了两名关键成员。
“井木犴”周世安与“翼火蛇”孙大娘。
可惜的是,两人都已死去……
周世安倒也罢了,病死已经一年多了。
孙大娘之死,则难免有些巧合!
“这封日录交代得过于详细,是否另有阴谋,危言耸听?”
既然未能抓到活口,生性本就多疑的朱厚熜,就不得不多想一层:“‘翼火蛇’畏罪自杀,却又留下日录线索,到底是百密一疏,还是有意为之?”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陆炳其实也考虑过这点,更清楚陛下这几年已经开始服用道士炼制的丹药,这才迫不及待地入宫禀告。
万一黎渊社将“白虎星丹”掺入丹药里,给陛下服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朱厚熜方才的惊怒亦是源自于此,可有些事情,他是有苦说不出,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陆炳,也不好讲朕如今生不出儿子,服丹是想得子……
如今子嗣还无希望,却出现了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来,朱厚熜并非完全不信,而是不知道弃了修道后,该如何是好?
转信太医么?
哼!太医院就那么干净吗?
刘文泰先后治死宪宗与孝宗两位皇帝,且不说前一位天子已经被医死,怎么还能轮得到他医治后一位,如此大罪,仅仅是一个戍边了事?
再加上武宗死得也有些不明不白,宫中私下里颇多传闻,那位年纪轻轻的天子龙体也是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不得不令朱厚熜生疑。
相比起早就是官宦阶层里的太医院,龙虎山的道士也重名利,但至少与世俗的纠葛少一些,没想到现在道士的丹药也不可信了……
陆炳不知这位的思虑,却愿意打消对方的犹豫:“臣绝不会偏信日录所言,定调查清楚,验明真伪!”
“很好!”
朱厚熜沉声道:“锦衣卫速速查明,药效是否有日录上所言那般可怖,朕自有定夺!”
由于名单详尽,调查进展很快。
不多时,近两年中京师服用“天麻散”与“百花酿”的人员及药效情况,就汇总成一部卷宗,放在了乾清宫的案头。
当发现久病的次辅桂萼,都以“天麻散”压制病痛,而无论是服用哪一种药酒,病痛都无法根治,随着时间的推移,渴求量还越来越大,越来越离不开后,朱厚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彻底摒弃了侥幸。
没儿子,至少他还在。
磕丹药磕下去,他都没了!
与此同时。
丹房之中,气氛压抑。
本以晨露炼制的丹药,早就失效,化作一堆残渣,躺在炉中。
换做平日,残渣早就取出,再细细维护,可无论是两位满脸不安的道童,还是默默念诵道经的老道,都顾不上这些。
于是乎,恰好这位大明天子走入之际,炉火突然爆出刺耳的炸裂声。
鼎中扭曲的丹气,瞬间映在朱厚熜漆黑的眸子里。
这哪里是什么祥瑞,分明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把这些方士……”
一想到自己有被控制的风险,朱厚熜恨不得学猴子,一脚踹翻丹鼎,但审视了一下自己身板与丹炉的厚重,还是没有做那种不智之举,只是冷冷地下令:“全部押送诏狱,严加审讯!”
老道士通体一震,两个道童已经骇得扑倒在地:“陛下!陛下!小童无辜!小童无辜啊!”
朱厚熜理都不理,接着道:“传旨,即日起封闭所有丹房,宫中禁绝炼丹!”
且不说两个道童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间,自己由道观里人人羡慕的角色,要沦为诏狱的阶下囚。
老道士则稽首一礼,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冷静:“贫道有负陛下厚望,理应责罚,然我教致一真人一心辅佐圣朝,阐教护国,还望陛下明鉴!”
致一真人说的是邵元节,此人同为龙虎山正一教道士,嘉靖三年征入京,嘉靖四年拜雨雪,颇为灵验,嘉靖五年命为致一真人,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今已是官方上总领道教的第一人。
邵元节能得嘉靖信任,一是宣扬“立教主静”之说,得天子赞许,二是祈祷雨雪祭祀。
好就好在,邵元节不炼丹。
老道士此时已经意识到,天子不知因何事忌讳上了炼丹,这个时候不能辩驳,越辩天子越怒,但炼丹倒了,不能让天子也彻底恨上道教,故而抬出了那位致一真人。
“带下去!”
朱厚熜对于邵元节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闻言摆了摆手。
如狼似虎的侍卫进入,将三个道士扭了出去,外间的朝阳刺破云层,照在丹房满地狼藉的符咒上。
那些朱砂绘就的云篆渐渐褪色,宛如一场褪色的幻梦。
朱厚熜拂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这一起案件,让嘉靖不炼丹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天子禁绝炼丹,也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的放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对于海玥而言,就着实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了。
嘉靖皇帝不炼丹了,你敢信?
当然天子往往反复无常,现在弃了,不代表之后一直就厌弃,说不定哪日心血来潮又喜欢上了。
不过海玥清楚,嘉靖崇尚道教,不是毫无缘由的。
最初是因为年少时体弱多病,拿道教的养生之法来固本培元,其后是为了生子。
如今是嘉靖十年,等到三年后,嘉靖对邵元杰说,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邵元节回答会有的,结果该年,嘉靖果然生下第一个儿子。
嘉靖狂喜,将生育皇子的功劳归于邵元杰,加授其礼部尚书,给一品俸禄。
有一种说法,邵元节和其后更受宠信的陶仲文,在嘉靖得子的过程中,进献了药方,让一直未能生育的大明天子在其后的数年里,连生了七八个子女;
另一种说法,就是嘉靖早年体弱,故而妃嫔流产,保不住胎,等到年近三十,身体终于调养好了,子女这才开始多了起来。
但无论怎么样,道教之所以在嘉靖心中根深蒂固,越来越崇信,与早期渴望得子嗣的心态是分不开的。
结果后来等嘉靖真正想要得道成仙,再看儿子的时候又不顺眼了,“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尤其是对待裕王,电视剧里的裕王还能借助小万历与嘉靖套一套爷孙情,历史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万历出生时,裕王吓得都不敢禀告,以致于儿子一直是黑户,连名字都没有,直到嘉靖去世,隆庆元年时,四岁的万历才得以拥有自己的名字朱翊钧。
“修道修道,修到最后,灭绝人性,都不是个人了!”
“现在这样挺好,只要皇嗣能正常出生,对于道教的迷信也可以彻底打破了!”
海玥对于这次的结案还是满意的,如此改变影响的不止是一两个人,毫不夸张地讲,是一个时代。
而对一心会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尚未出国子监,就见不远处立于树下的陆炳,朝着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
“明威,陛下对于一心会的嘉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