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破衣都寻不着么?”
“娘娘……”
“本宫四季常服,也不甚多,剪一件破衣裳都不会?”
“快去……不!老身亲自来!”
张太后褪下了织金凤纹的翟衣,铜镜里映出她取下冠宇的模样,鬓发散落下来,左看右看,终究觉得不像民间那些为家人喊冤的老妪,忍不住催促道。
荣嬷嬷手脚麻利,很快捧着一件衣裳来到面前。
这件衣裳还是当年张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守丧时穿过的,不敢随意丢弃,这才翻了出来,确实有了些破损。
张太后摸了摸,露出嫌弃之色,却又颇为满意:“去准备些灰土来,把衣服弄得更破旧些,再找双草鞋来,越破越好!”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照办了。
于是乎,当张太后换上这身打扮时,宫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往日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此刻就像一个贫苦的老妇人,她甚至把发髻拆散,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
“娘娘这是何苦啊……”
有些宫人顿时眼眶大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何苦?有人连本宫的两个弟弟都不放过,就抓着一点小过失,竟然要他们的命,还冠以谋反的大罪!既如此,本宫也再无选择!”
张太后冷冷地道:“去告诉我大明的天子,就说他的圣母要披着这身乞丐装,一步一步从仁寿宫跪到乾清宫!反正我们母子早就是全天下的笑话了!”
嘉靖四年的时候,张太后住的仁寿宫着了火,人没事,但宫殿没了。
正常情况下,自然要重建,可朱厚熜说,百姓生灾,民生多艰,国库也没多少钱,大家都难,那就勉为其难吧!
张太后被迫只能搬去东宫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搬到了如今的宫殿,但对外,她仍旧将自己现在所住的地方,称为仁寿宫。
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她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仁寿宫!
同样的道理,虽然朱厚熜早已经在宫内称呼她为伯母,这是连圣母都不愿称呼,要将她的合法性彻底剥离,但前朝并不认可,去年免除张家兄弟爵位的同时,首辅张骢都上疏求情。
张骢不是为了恶贯满盈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而是担心朱厚熜如此苛待母族,在史书中留下骂名,所以上疏请求宽恕。
由此张太后坚信,自己穿着破衣,一步步走到乾清宫前,再噗通一下给那孽障跪下,对方再是心狠手辣,也得将她的两个宝贝弟弟放出来。
即便如此,真正决定迈出这一步,张太后还是感到一阵凄凉,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孝宗那个死鬼,死得那么早,又忍不住骂了一句朱厚照那死小子,死得也那么早,只留下她一个老妇人被欺凌,逼到如此境地!
“走吧!”
“这里是太后娘娘的寝宫……谁敢放肆……啊!!”
然而没等张太后走出宫门,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紧接着便是宫女惊慌的尖叫与内侍的呵斥。
话未说完,便被冷硬的打断:“奉陛下口谕,仁寿宫上下宫人涉嫌勾结外戚谋逆,即刻拿下审问!”
宫门殿门被人推开,竟是一队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是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保,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殿内瑟瑟发抖的仆婢们:“来人,把这些刁奴全部押下去!”
“王保!”
张太后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敢到我宫里拿人?“
来者躬身行礼,对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视若无睹,语气冷得像冰:“娘娘恕罪,老奴也是奉皇命行事!”
说罢一挥手,锦衣卫立刻上前,将这些侍奉太后多年的老嬷嬷、贴身宫女、心腹内侍尽数朝外拖去。
“娘娘!娘娘!”“娘娘救我!”
有人哭喊着求饶,有人挣扎着回头望向张太后,唯独荣嬷嬷一动不动。
一看这架势,这位老嬷嬷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之前两宫太后争斗,尚且在规矩之内。
张太后没了儿子,蒋太后则是为了儿子,双方都投鼠忌器,顶多阴阳怪气些,不愿意真正撕破脸皮。
但此番蒋太后遇刺,公主更是遭了大难,震惊朝野,如此机会,对方岂能放过?
所以之前找出旧衣裳的时候,荣嬷嬷的手脚就很麻利,可惜还是慢了些,对方下手更快更狠。
她们……完了!
饶是张太后不断哭闹尖叫,一个老妇人,终究敌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殿内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张太后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你们……你们……放肆……放肆……”
她脸色煞白,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想要辱骂,声音却越来越低。
不多时,殿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进来的,是一队身着宫装的女官,为首的是尚宫局掌事周氏。
她同样是面无表情地朝张太后福了福身:“张娘娘,从今日起,仁寿宫内外由奴婢们侍奉。陛下有旨,为保太后静养,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张太后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好得很!我大明的天子,是要软禁大明的太后了?”
“给娘娘更衣!”
掌事周氏不答,只是下令。
很快身后的女官们各司其职,几名力气最大的,强行将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扒下,几名婢女去收拾被翻乱的妆台,更换熏香,还有侍卫静静地站在殿门两侧,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不知忙活了多久,当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重新照进来,张太后看着地上投下的一道道栅栏似的影子,缓缓坐回榻上,如一尊泥雕木塑,再无一丝动静。
……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天子不因私情而废公法,实是我大明的圣君呐!”
国子监内,严世蕃慷慨激昂地赞颂着当今陛下的圣明,一圈学子围在他身侧,其中包括林大钦在内,都连连赞同。
铜炉里炭火将尽,几缕残烟在初冬的寒气中飘散,今年比起去年更冷一些,但大伙儿的心却是火热的,更是纷纷约定,西市问斩张家兄弟时,定要结伴去看!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唯独海瑞独坐在窗前,手中那册从琼山带来的《大明律》,页角已被翻得卷起,手指缓缓停在律例的谋逆一条上,墨字如铁。
“十四郎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严世蕃不会怠慢任何一人,在同窗面前慷慨激昂,好好刷了一波小祭酒的威望后,凑过来瞥见他手中的律书,不由地一怔。
海瑞抬头看着他,眼中似有火光跳动:“东楼兄,你说这大明律法,到底是治世的准绳,还是装点门面的摆设?”
严世蕃脸色变了变。
这居然是一个问题?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但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十四郎,我无法回答你啊!”
任谁都知道,如今百姓交口称赞的张家兄弟入狱,与国法没有半点关系。
真要按照国法惩处,这对兄弟犯的罪孽,转生十世都不够了,要知道外戚可没有勋贵在律法上的豁免权,他们获得的仅仅是虚衔。
那为什么张家兄弟嚣张了三朝,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成了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且独宠后宫?
现在为何彻底倒台,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不再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报应这才来了!
严世蕃之前一直觉得海玥的这位弟弟刻苦进学,然才情又逊色于林大钦不少,现在猛然觉得对方也不是简单角色:“十四郎准备如何?”
海瑞攥了攥手中的《大明律》,粗粝的封皮硌得掌心生疼,缓缓地道:“现在不如何,待得来日入仕,能立于奉天殿上,为陛下谏言时,再言不迟!”
严世蕃郑重起来,他听父亲说过不少夸夸其谈之辈,求学时如何扬言,来日入了仕途,要澄清玉宇,扫清天下不公事,结果为官数载就泯然于众人,甚至同流合污起来比谁都快,而今海瑞半句豪言壮语都无,反倒流露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感。
‘我一心会真是人才济济啊!’
严世蕃既感到兴奋,又有种不能被拉下的危机感,左右看了看:“十三郎呢?”
“陆舍人来寻哥哥,他去后舍了。”
……
“文孚,你一天往我这里跑三趟了,锦衣卫没事了么?”
此时海玥确实在学舍后院,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好友。
云隐社的案子还未审完吧?
这人怎么突然变闲了?
“十三郎,不是我想往你这里跑,你的西游新篇写到六十回了,后面的篇幅还未酝酿好么?”
陆炳其实很忙,正在查秘密结社呢,结果却被安排过来,在那位的暗示下又不能说得太透,只能搓了搓手道:“我急需后面的章节!”
海玥看了看他,缓缓地道:“到底是你急需后面的情节,还是你有一位朋友,急需后面的章节?”
陆炳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确是友人急需,十三郎能成全么?”
‘严世蕃终于把《西游记》派到那一位的御座前了么?’
相比起琼山时期不卖给书商牟利,现在的海玥早已明确了赠书的路线,如今这位催促的也不是一位好吊胃口的对象,再加上整部西游记才能体现其内涵与理念,确实该将后续完成了:“我已有存稿,你且待五日之后,再来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