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起驾——”
伴随着内侍的高喝,声未落,鸾铃动,两架凤辇前后驶出。
仓促之间,都是四匹马拉动的小马辇,辇顶金凤展翅,垂落璎珞流苏,在秋风中摇曳。
慈仁圣母章圣皇太后蒋氏,坐在第一架凤辇里面,看着眼前朱红宫门次第洞开,目光凝向前路,眉间紧蹙,双眸含忧。
从仪容上看,她穿着一袭绛色云龙纹大衫,外罩玄色织金霞帔,已然是太后的尊荣,但只挽了素日常戴的金冠,青丝微乱,几缕鬓发垂落耳际,并不得体。
没办法,任谁听到小女儿突然晕倒,至今还不省人事,都不会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妆容如何,若是还在兴王府时期,她早就扑到女儿榻前,寸步不离地照顾。
可惜不成。
这里是大明京师,紫禁皇城。
前朝后宫,诸事烦忧。
蒋太后清楚,自己越是着急,越不能急。
皇儿登基已经十年,确实坐稳了皇位,掌握了皇权,但一来至今没有承继的子嗣,是个巨大的忧患,二者为了励精图治,推行国策,朝堂上和天下州县的反对者不计其数。
这种时刻,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哪怕心里在滴血,她还是忍了下来。
然而有些事情,光是自己忍不行,旁人还有干涉。
此时蒋太后的凤辇后面,还紧紧跟着另一架凤辇。
宫人跪伏两侧,屏息凝神,姿态恭敬,随侍女官手捧暖炉、药匣紧随其后,绣鞋踏过金砖,窸窣有声。
这是昭圣慈寿皇太后张氏的排场。
礼制是礼制,排场还得看个人。
论年龄,张太后比起蒋太后还要大七岁,今年已经六十一了,但若论相貌,她比起蒋太后看起来要年轻七八岁。
这还是在朱厚熜登基后,她骇然发现,本以为找来个十几岁好控制的小毛孩,结果来了个孽障跟自己斗法,过得事事不顺心的情况。
张太后恨啊!
古往今来,可有她这样的皇后?
便是与隋文帝并称二圣的独孤伽罗,也只是不允许隋文帝宠幸其他妃嫔,而不是隋文帝没有其他妃嫔。
千古以来,她是第一。
结果居然栽在这么一对原来根本瞧不上的母子身上。
不过这位女中第一似乎忽略了一件事,独孤伽罗独宠后宫的前提,是给杨坚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女儿。
而她给孝宗只生了朱厚照一子。
恰恰因为孝宗没有妃嫔和别的儿子,朱厚照死了,孝宗就直接绝嗣了,只能去外藩找人继承皇位,否则哪怕有个宫女生过一个儿子,她都能扶持对方上位,以中宫皇后和皇子嫡母的身份,继续做太后,可谓稳如泰山,哪怕儿子不是亲生的,也万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嫡母。
所以前半生最得意最风光的事情,俨然成了后半生的祸根之源。
张太后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她只恨自己怎么瞎了眼,选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外藩子当皇帝,还搬来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母亲跟自己斗法。
好在如今老天有眼,对方的女儿出事了。
张太后不仅要在宫里看热闹,甚至听闻对方顾及太后尊严,都不敢出宫看一看女儿,干脆拉着蒋太后一起出来。
如此一来,可以说把蒋太后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太后贸然出宫,显然是不符合礼制的,但张太后与永淳公主连名义上的母女关系都没有,听闻噩耗都即刻出宫探望了,作为亲生母亲的蒋太后却安然端坐在宫内,确实符合礼制了,但朝野上下又要骂她冷血。
所以蒋太后只是稍作迟疑,终究被逼着跟张太后一起摆驾出宫,直达公主府。
她也确实太挂念那个宝贝女儿了,既然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
一路上车辇疾行,前方早有锦衣卫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了石虎胡同。
眼见着府邸遥遥在望,突然之间,前方的凤辇停了下来。
张太后一直想要和蒋太后的凤辇并驾齐驱,但车架实在太大了,并行实在不便,只能跟在后面,已是憋了一股火气,眼见仪仗停下,顿时发作:“前方是怎么回事?”
贴身女官上前查看,不多时回来禀告:“禀告娘娘,芳莲郡主出现,拦住了慈仁宫的车架前!”
张太后皱了皱眉:“那个外藩的郡主?”
女官道:“是。”
张太后的脸立刻沉下,毫无顾忌地骂出一个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字眼:“小贱人!”
她看不起外藩的郡主,安南交趾两广都是流放地,权贵避之不及的地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也看不起她。
黎玉英入宫拜访两宫太后,第一站就是慈仁宫,张太后也就忍了,不得不承认,如今确实是蒋太后占据上风,但你去完慈仁宫,至少也要来我慈寿宫走一遭吧?
结果怎么着?
黎玉英在慈仁宫就不走了,张太后实在气不过,派出女官去将她唤来,准备教一教对方什么叫做觐见礼节,怎么把四次肃拜、两次叩首的基本功练好,结果竟被蒋氏那贱人挑了个理,着宫正司掌嘴惩处了她派去的女官,打发回了宫。
张太后当即就炸了,居然敢在外藩女子面前羞辱她,顺带着也将这郡主恨上了。
而现在黎玉英的出现,让张太后愈发恼怒:“你再过去问一问,到底是何缘由?荣嬷嬷深谙宫中规制,也去管教管教!”
“奴婢领旨!”
一个面容古板的嬷嬷随之上前。
经过十年争斗,还能留在张太后身边的,都是宫中的最强班底。
这位荣嬷嬷的厉害远非寻常女官可比,一见到她逼近,慈仁宫上下顿时警觉起来。
荣嬷嬷则一眼看到,黎玉英确实站在蒋太后的凤辇前,正禀告着什么,那凤辇的帘布掀开一角,里面的人竟也在仔细聆听对方的说辞。
‘公主府内定有要事,芳莲郡主禀告,必然是对慈仁宫有利,那就不能让她说下去!’
荣嬷嬷马上做出最符合慈寿宫利益的抉择,迈开大步,赶在两个嬷嬷包抄过来之际,冲到辇前,左膝触地,右手扶右膝,低头欠身:“老奴拜见蒋娘娘,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正常情况下,她这般一出现,黎玉英这里至少要停下来,然而黎玉英理都不理,声音依旧清晰地道:“娘娘,事关重大,我虽无实证,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家娘娘心忧公主安危,更听闻府内有凶杀恶行,已是心急如焚,命老奴先行……”
“陆舍人已下令,锦衣卫严阵以待,还望娘娘能让我详述接下来的安排……”
一瞬间,黎玉英和荣嬷嬷两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也互不受对方干扰。
而这针锋相对,也让凤辇里面瞬间做出了抉择,一只手探出,对着黎玉英招了招:“孩子,上来!”
一句称呼,连后面的借口都找好了。
孩子小嘛,不懂事,就算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不打紧。
黎玉英感受到了这份回护之意,也毫不迟疑地拉住那只手,登上了凤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这个荣嬷嬷一眼。
而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车辇内,荣嬷嬷眼中并未流露出任何怨毒,反倒对着凤辇再度恭敬垂首,一丝不苟地行礼:“老奴告退!”
凤辇里传出蒋太后稍显沙哑的声音:“去吧!”
荣嬷嬷回到张太后的凤辇前禀告,又是惹得对方一阵怒火不说,黎玉英进了温暖的车辇内,迎面就见到之前只能远观的太后娘娘。
大明天子的生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之一。
皇后虽然是一国之母,但自古废后的例子不在少数,当今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就是被废的,如今第二任皇后听说也不得恩宠,地位岌岌可危。
相比起来,生母太后的地位则稳固泰山,何况这位蒋太后还是朱厚熜最可靠的后盾。
蒋氏并不美貌,颧骨略高,面容清瘦而轮廓分明,带有一股久经世事的坚毅,脸上的皱纹则露出久经世事的沧桑感。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双眸,似一旺深潭,既含母性的慈柔,又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锐利,此时就这般打量过来:“孩子,老身信你一番心意,然此事干系重大,老身既已出宫,便难中途折返,你能否理解?”
明知对方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黎玉英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娘娘能耐心听我说完,已是天恩,现在再这般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
蒋太后失笑:“你这孩子是性情中人呐,命挺苦,好在有才,能逢凶化吉,度过危难,来日得偿所愿,便是你应得的。”
两人说话没有云遮雾绕,也没有什么文人士大夫的引经据典,就是这般唠家常般的交流。
但当凤辇再度起步,朝着公主府的大门不断逼近之际,黎玉英咬了咬牙,努力摆脱这种美好的气氛,再度豁出一切的请命:“愿为娘娘先驱,证明真伪!”
蒋太后凝视着她,片刻后缓缓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