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泰顺元年十二月上旬,是朔风凛冽的隆冬时节。
今日却晴好,阳光明媚温暖。
景宁帝、皇太后、泰顺帝皆已由畅春园回到了神京内城的皇宫居住,盖因冬季有冬至祭天、元旦朝贺、重大祭祀。
今日姜念奉召来到了皇宫,整衣敛容,趋步入了养心殿,至泰顺帝跟前,行了大礼。
泰顺帝微微颔首,亲手将一份财物清单递给了姜念。
姜念双手接过清单,展开细观,只见清单上墨迹鲜润,列着:
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东郊宅院一所;玉器、瓷器、漆器若干;绸缎、皮草若干;婚服;首饰若干;名贵笔墨纸砚;紫檀木家具、象牙雕屏风、景泰蓝香炉……
琳琅满目!
其中,有些是景宁帝、皇太后所赐,然大半皆出自泰顺帝私库。
这般厚赏,显是为姜念大婚所备,统共算来,竟价值数万银子。
姜念心中一震,忙伏地叩首谢恩。
泰顺帝素性刻薄,崇尚节制,此番却厚赐姜念。
究其缘由,一则因姜念乃其流落民间的骨血,大婚之事,自不可过于简薄;二则姜念今年献策良多——清查钱粮亏空、改良官仓、杉木匣比样、赈济直隶水患,件件皆收奇效。若换作寻常臣子,立此大功,都可从正五品三等侍卫擢升至二品乃至一品大员了。
何况,大庆皇子大婚,耗费动辄十万乃至数十万白银。
相较之下,此番赏赐给姜念的这价值几万银子的财物,也算不得奢靡。
泰顺帝想过,将昔日的宁国府赐予姜念,毕竟姜念所娶之女,乃荣国府的元春,若居宁国府,倒也相宜。
然泰顺帝转念一想,此举未免太过招摇,遂暂且作罢。
只是他心中已存定见,宁国府不赐予旁人,只待日后时机合宜,再将这座煊赫府邸赐予姜念……
……
……
为保密起见,景宁帝、皇太后、泰顺帝此番一起赏赐姜念,只假托是忠怡亲王所赐,泰顺帝又特命忠怡亲王遣人将这批财物护送至神京城东郊的姜家小宅院。
当这批财物护送到姜家小宅院,立时引起姜家众人的围观。虽说很多财物都装在箱子里,姜念不会当众打开,但紫檀木家具、象牙雕屏风等大件却是遮掩不得,明晃晃的,引得姜家众人啧啧称奇。
连薛宝钗都不禁称奇,心下暗忖:“十三王爷果然待大爷极亲厚,竟赏赐这许多财物供大爷大婚所用!”
她的神色不禁有些黯然,念及姜念与元春婚期将近,自己终究只能以妾室之礼过门,不免心中苦涩。
姜念将薛宝钗的黯然失神收入了眼底。
待众人散去,他留下了薛宝钗、莺儿,当着二人的面,亲手开启箱笼,露出里头黄金、白银并玉器、瓷器、漆器、绸缎、皮草、婚服、首饰、名贵笔墨纸砚等物,一时间光华璀璨。
薛宝钗与莺儿见状,俱是惊叹。
姜念却不多言,只俯身翻检,忽从箱底取出一套名贵的笔墨纸砚来——
笔是湖州上等狼毫笔,紫竹为管,通体素纹,唯管尾浅刻兰草一茎,清雅内敛;
墨为徽州古法松烟墨,胶轻质坚,墨面浮光若古漆,细辨有沉脑、麝香之气;
纸乃泾县曹氏贡宣,质如冰翼,色含云青,迎光可见帘纹如织;
砚则端溪水岩老坑紫端,色若重枣,砚堂含胭脂晕,扣之铿然作玉磬声。
这么一套笔墨纸砚可是价值不菲,且民间难买到的!
薛宝钗看到姜念取出这套笔墨纸砚,登时明眸发亮。
姜念对薛宝钗温言道:“我知你素来不喜那些花儿粉儿,首饰珠翠亦不常戴,横竖你也不缺。这套文房四宝,倒是雅物,给你平日写字,也算物尽其用。”
薛宝钗心中一喜,低眉垂首:“谢大爷厚赏!”
……
……
隔壁秦家。
秦可卿于西厢房内斜倚绣榻,纤纤十指捏着银针,于素绢上细细描画。一旁小丫鬟宝珠捧着丝线匣子侍立。主仆二人静默无言,唯闻隆冬冷风吹着窗户,簌簌作响。
忽见大丫鬟瑞珠掀帘而入,对秦可卿道:“姑娘,可了不得!隔壁姜大爷适才得了十三王爷的厚赏,足足抬了上十箱呢,还有紫檀木家具、象牙雕屏风等大件。”
秦可卿闻言,手中银针微微一顿,却不抬眼,只淡淡道:“十三王爷待他一向亲厚,赏些东西,有什么稀奇。”
瑞珠见她神色淡淡,索性近前一步,悄声道:“听说是专为姜大爷大婚预备的……”
秦可卿指尖蓦地一颤,银针险些刺破手指。她忙低头掩饰,只将绣绷往怀里拢了拢,鬓边一缕青丝垂落,遮住了一角芙蓉面。
瑞珠见状,暗叹一声,转头对宝珠使了个眼色:“你去厨下瞧瞧燕窝粥可炖好了。”
宝珠撅嘴道:“什么要紧话,偏要支开我?”
瑞珠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宝珠手里,笑道:“这个给你,快去!”
宝珠见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一溜烟去了。
瑞珠挨着秦可卿坐下,轻声道:“自打姜大爷蒙皇太后指婚,姑娘避着他已有半年了。难道这辈子都不见他了不成?”
秦可卿沉默不语,只将那绣绷上的丝线一根根理顺。
瑞珠道:“这半年来,咱们家但凡有事,哪回不是姜大爷周全?半年来又有混账来滋扰姑娘,还不都叫姜大爷整治了?若非姜大爷,咱们家何以安稳?姑娘又何以安稳?姑娘这般冷着他,岂不叫人寒心……”
见秦可卿依旧沉默,瑞珠绞着帕子,咬牙道:“其实……有些话我憋了许久,今日索性说破了——皇太后的旨意,姜大爷怎能违抗?再说那荣国府的大小姐,何等尊贵?咱们家如今……唉!”
她偷觑秦可卿的脸色,继续道:“老爷去世后,咱们家便冷落了,姑娘虽是养女,可到底……到底……”
说到这里,瑞珠声音渐低,秦可卿却忽然抬头:“到底什么?”
瑞珠心一横:“凭姜大爷如今的势派,姑娘便是跟了他做妾,也使得的!”
秦可卿一双秋水眸倏地瞪向瑞珠,待要斥责,却又黯然垂首。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本是养生堂抱来的孤女,养父秦业既逝,这家便如风中残烛。自己岂配做姜念的正妻?做妾确是使得的……
瑞珠见秦可卿神色松动,趁机道:“姜大爷待姑娘情深义重,若姑娘肯做他的妾室,他必定——”
秦可卿忽地打断:“别说了!”
瑞珠之所以说这番话,因她觉得姜念对秦家有恩情,且能保护秦可卿,纵然秦可卿为姜念的妾室,也可富裕平安一生。另外,她还有一份私心,她自己爱慕上了姜念,想着一旦秦可卿成了姜念的妾室,她或许有机会做姜念的房里人……
这一刻,秦可卿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半年前的那一幕,当时姜念收下了她的鸳鸯荷包,说“姑娘既赠了我荷包,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女人了”,又说“我不能娶你为妻,待你过了孝期,我会纳你为妾”。
这两句话,她藏在心底,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了瑞珠。
其实,她半年来也想开了,认为瑞珠所言在理,关键是她对他爱慕已深。
“既如此……做他妾室又何妨?”
秦可卿长叹了一口气。
……
……
此次姜念获赐的财物中,包括了一套位于神京城东郊的宅院。
姜念是泰顺帝的儿子,又是皇太后指婚,娶的是荣国府的元春,自然不该在现居的陈旧小宅院里大婚。
泰顺帝挺用心,此次赏赐的宅院就位于现在的姜家小宅院附近,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这是一套三进院落,比姜念现居的陈旧小宅院宽敞了一倍,虽无后花园点缀,倒也轩昂齐整,朱门灰瓦,檐角飞翘,显出一派新贵气象。
这日恰逢晴好,冬阳煦暖,姜念特意领着薛宝钗并蒙雄、莺儿、香菱、琪儿、琴儿、封氏等人,同往新宅一观。众姑娘丫鬟们皆是头遭踏足,不免新奇,一路穿廊过院,四下打量。
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缓步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迎面三间正房配东西耳房,两侧抄手游廊环抱,左右厢房皆较为宽敞,阶下青砖墁地。
内院一隅,有一块花池,池中竟是载种着一片牡丹,虽值寒冬,枯枝亦显遒劲。
姜念对花不精通,问薛宝钗:“这是什么花?”
薛宝钗道:“牡丹!”
姜念点了点头,暗自称奇。
他现居的陈旧小宅院,内院中有一株梨树。他曾感叹,这株梨树竟仿佛是在召唤薛宝钗寄居的。
而现在的这所新宅院,内院中竟载种着一池牡丹,又竟仿佛是在召唤元春似的。
元春可不就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牡丹么?
而且,原著里薛宝钗在群芳宴上抽到了牡丹签,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镌着小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因此,牡丹也可代表薛宝钗。
连莺儿都觉得薛宝钗像牡丹一样,出身富贵,端庄典雅。
姜念即将在这所新宅里与元春大婚,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在这所新宅里纳薛宝钗为妾。
这也算是奇妙的缘分了。
念及此,姜念对薛宝钗微笑道:“待来年这片牡丹开花时,咱们一起赏花吃茶。”
薛宝钗微微点头,心中暗叹:“大爷话里的‘咱们’,可不仅是他与我,还包括了那贾府大姑娘吧!”
众人正赏玩间,薛宝钗忽见正堂梁柱漆色尚新,阶前却已生了薄苔,心下疑惑,因向姜念道:“这宅子瞧着空落不久,倒不知先前是何人所居?”
姜念神色古怪地说道:“此宅旧主,原是官宦,今夏直隶水患时,他克扣了赈灾银子,被抄了家。”
薛宝钗:“……”
今年夏天,有七名官员因克扣赈银,被泰顺帝下旨抄没家产充公。
其中一名品轶不低的官员,便是眼下这所三进宅院的旧主。
此事也算是与姜念有点关系,因姜念在救灾献策中提到,要严惩贪腐,有官克扣赈银者,严治之。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
尽管泰顺帝早有了喜欢抄家的“恶名”,但在今年夏天,他因下旨抄没了七名克扣赈银官员的家,从而让他“获得”了“抄家皇帝”的称号。
忽一阵穿堂风过,檐角铁马叮当作响,众人不觉噤声。
莺儿天真,脱口问道:“既如此,咱们住这儿岂不晦气?”
薛宝钗忙瞪了莺儿一眼,莺儿低下了头。
姜念淡淡道:“晦气?难道你们还不晓得,咱们现居的小宅院,旧主便是遭抄家的?况且,此宅旧主连赈灾银子都贪墨,如今他不知在何处睡着破草席,咱们替他享这青砖黛瓦好院落——正是痛快!”
说完,姜念当场宣布:“明日咱们就搬来此宅!”
薛宝钗闻言暗叹:“终于不用挤在那小宅院里了!”
……
……
姜念参观完新宅,回到陈旧小宅院,对贺赟吩咐道:“传隔壁的彭继忠来一趟。”
很快,彭继忠佝偻着腰来到姜念跟前,未语先揖:“小的给姜大爷请安!不知有何差遣?”
姜念道:“告诉你家姑娘,明日我便迁居了。”
彭继忠霎时慌张起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姜大爷要搬去何处?咱们秦家缺不得您的照应啊!”
彭继忠对姜念很敬畏,认为秦家离不开姜念的保护,也认为自己离不开姜念的保护。此前他可是告倒了宁国府,也因此给自己惹来了麻烦,是姜念帮他摆平的。
姜念道:“莫慌,我的新宅距此不过百步,秦家有事,我照旧管,照旧会护着秦姑娘,也照旧会护着你。”
他指着一个青缎包裹,道:“这个是我送给你家姑娘的。”
彭继忠千恩万谢后,带着青缎包裹告退,走出了正房,穿过了内院。
这一幕,被西厢房窗后的薛宝钗、莺儿发现了。
莺儿噘嘴对薛宝钗道:“大爷多半是送什么好东西给隔壁那秦姑娘,传彭管家捎去的。”
薛宝钗默不作声,只是不禁咬了咬下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