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快走到连队时。
陈默远远就看到指导员霍林山,还有连里几个排长,都在大门岗外徘徊。
显然也是在等着裁撤的最新消息,这东西一旦下令,那真是全连都要跟着慌神啊。
瞧见陈默大老远的从苦池村主路上,走着回来,一排长王艳军“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头,抬手指了指:“指导员,秀才回来了。”
“看到了。”
霍林山这时候,也失去了平日的沉稳,眉宇间夹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扭着肥嘟嘟的身板,带上几名干部快步迎了上去。
“指导员好!”
陈默立正,抬手正准备敬礼时,动作就被霍林山给拦下,对方伸手将他手中的牛皮纸袋拿走。
抽出认真细致的看了起来。
“我靠,新兵一个都不留?”二排长郭东琦瞪着眼珠子,盯着名单,一副惊讶的神情。
主要是年后元宵节分配的新兵,大多都集中到了二排,一排老兵太多了,也就三班分了两个。
这名单一公布,十七人一个都留不下。
“妈的,咱们连本来编制就差的多,这又裁掉三十多人,编制就剩一半了。”
这句话是三排长范玉安说的。
侦察连这帮干部,估计是心里都有数,不会全连裁撤。
他们作为旅直属营下辖的侦察连,说是营级单位。
实际上就跟军务科的警卫连差不多,下辖的几个排都是各干各的,他们直属营也一样,整个营就侦察和防化还算重要。
后通连和指挥连目前基本就是摆设,属于当初师改旅遗留下的问题,不是连队工作职责的没分配到位,而是那两个连,战士专业方面根本不配套。
就算裁撤,也应该从这两个连入手才对。
听着周围的牢骚,霍林山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呵斥道:“行了。”
“有什么可讨论的?”
“咱们所谓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就是这样的?那什么,名单暂时保密,等连长回来之后商量下怎么整。”
“秀才,小梁,你们两个按照名单开始整理同志们的档案,尤其要注意有任职命令,党表,奖励材料之类的如果缺失,尽快核实给补上。”
“要不然到了地方上就麻烦了。”
“其他的再看怎么安排吧。”
霍林山说完,将手中的文件袋丢给梁红杰,转身就走。
指导员这心里,怕是也有些乱,新兵加老兵这回要走三十多人。
裁军命令不是退伍季啊,每年的退伍季谁走谁留,好歹提前还有心理准备,思想教育工作开展比较容易。
大家在一个单位呆这么久,要说没有点战友情肯定是假的,工作开展也能从容一些。
但裁军这么突然,还必须月底之前全部离开部队,霍林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叹着气,连午饭都没心情吃了。
径直的回连部。
其他三位排长驻足踌躇了一会,也各自离开。
眨眼的功夫,门岗处只剩梁红杰和陈默两人了。
看着指导员已经走远。
老梁苦笑一声道:“说真的秀才,刚才你跟连长走,指导员通知我们说裁员最新的命令下来,我都以为自己要在名单里了。”
你?!
陈默闻言,很是干脆的摇摇头:“裁谁也不会裁你,除非全连或者全旅整个单位被裁掉,要不然装甲单位怎么会把装甲学院毕业的给裁掉。”
“我倒是这次挺险,幸亏挂的是正班级,要是分配到战斗班的列兵,估计就麻烦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返回连部。
其实秀才会不会被裁,梁红杰心里倒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下连都这么久了,好兵孬兵足以分辨,加上有二等功傍身,除非大面积裁撤,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就上名单。
毕竟,装甲旅有一个二等功的列兵,从某些方面来讲,对整个旅都有好处啊。
别的方面不敢说。
至少在提升单位整体形象,培养和激励军人方面,会在军区留下不错的印象。
那特么把这种兵都给裁了,还能留谁?
两人回到文书办公室将文件放好,梁红杰没心思吃饭,要忙着整理档案。
陈默独自下楼,先是去食堂对付了两口,由于他回来的有些晚,各班几乎都已经吃过饭。
匆匆吃完。
陈默跑到三班门口,点着脚朝宿舍张望几眼,指导员说了,裁撤名单的事需要暂时保密。
可保密归保密,更改不了两个好兄弟要离开的事实啊,哪怕嘴上不讲不说,趁着人还在,过来看看心里也能舒服些。
他这边还正调整心情,打算找个轻松点的话题,进宿舍找杨大力时。
结果,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呢。
两人就一人端着一个小黄盆,装着积攒了一堆的臭袜子,提着洗衣粉,看样子是又要去水房。
杨大力抬头发现陈默在外面站着,原本抱着盆子的他,立刻将小黄盆背到身后,咧嘴笑道:“班副,你回来了?”
“上午我看见你跟连长一块出去。”
“嗯,刚回来。”陈默伸手指了指两人盆里的袜子,皱眉道:“又要帮老兵去洗?”
“害,有啥帮不帮的啊。”李志昂耸了耸肩,接话道:“我们俩现在已经比刚来时好多了。”
“小值日可以轮流,内务也不用照顾全班,班副,你不用担心我们,彭班长说了下周就教我们手枪射击还有捕俘的技巧。”
“不出半年,我肯定能练成一名强壮的老兵。”
李志昂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颊带笑,双眸明亮,显然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这家伙别看有点憨,还有种一根筋的特质,但训练方面真没得挑,也就是吃了脑子不活络的亏。
否则的话,李志昂绝对就是陈默前世的翻版,只要有人带,成长速度会非常快,但只限体能方面。
可,哪还有以后啊。
“把盆子放宿舍,我带你俩去抽根烟吧。”陈默笑着邀请。
“诶,这可太行了。”杨大力听到有烟抽,立马就兴奋了。
像他们这种列兵,连里根本不允许独自离开营区,想买烟除非让老兵帮忙带。
可问题是,老兵不让你去跑腿就算是够照顾新同志了,谁给他们带啊。
每天想抽烟就只能看着哪个老兵心情好,或者谁平时比较大气,上去要一根过过瘾得了。
陈默倒是乐意给他们分享,可他这文书的工作忙,平时根本见不到人啊。
部队里,一般情况下晾衣场就是集中抽烟的重灾区。
三人也不管头顶有没有大太阳照着,一屁股坐在一处空地上。
陈默将口袋的烟加上火柴全部拿出来,摆到地上。
笑道:“抽吧,今天随便抽,抽多少我这都有。”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杨大力下手抓着烟,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嚓”的一声划着火柴,将烟点燃。
而后半眯着眼,一副享受到极致的神情,吐着烟圈,那副鬼样子别提有多贱了。
“我小时候经常见家里人抽烟,就是不明白这玩意有什么好的。”杨大力吐着烟圈道:“现在当兵我算是明白了。”
“跑步前抽根烟开个肺很舒坦,跑完全装,来一根那更得劲,我都整习惯了,现在不抽缓不过来劲。”
“大力,我记得你是冀省人吧,冀省哪里的?”
陈默没听大力在那宣扬他的抽烟文化,而是试图询问一些有用的消息。
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扣扣,没有微信的年代,只要从部队离开,那大概率是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陈默这不问还好,一问,反倒是把两人都给问愣了。
李志昂干笑了两声道:“班副,我是冀省藁城的,我们村子叫新民村,挺好记的。”
“昂!我是皖省的,班副你记错了。”杨大力微微摇头,而后继续享受他的香烟。
陈默没再问,反正他们的档案自己都能看,回办公室最好还是记一下。
要不然,以后哪怕想起,都没办法联系,有个地址,好歹留个念想吧。
重来一世,陈默不想留那种会让以后自己后悔的遗憾。
接下来,哥仨畅聊了挺多。
聊到了刚入营的懵懂,有被班长训斥的紧张,有迭被子的被破棉被支配的恐惧。
可话说不尽,嗑唠不完。
该走的人还是要走啊。
一周后,苦池侦察连训练场上。
鲜红的军旗飘扬,一名名老兵挺直身板,望着眼前已经收拾好棉被,穿着被摘掉军衔,领花,臂章的战士。
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平日里铁骨铮铮的军人,在训练时被练到几乎昏厥都咬牙挺住的硬汉,却在此刻,默默无语两眼泪。
上面裁撤名单的最终期限到了,今天,侦察连列兵加老兵共计三十七人,全都要离开。
送战友。
踏征程。
耳边响起驼铃声。
整个训练场被压抑的氛围所包裹,每个人都紧紧的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部队很累,很枯燥,很无聊,有冲不完的坡,有望不到尽头的训练,但真到不得不脱下军装的这一刻。
即将离开的人,依旧会无比留恋,此刻还在军营的每一分,每一秒。
今天你该返程了兄弟。
今天也该送你回家了兄弟。
是时候开心一点。
以后不必每天在早晨五点五十起床早操,你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个懒觉。
以后不必再忍受指导员的唠叨,你可以光明正大的不甩他。
以后不必再私下埋怨那个傲娇又好面的狗连长,你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对他翻白眼,不用怕他了。
可是,兄弟们怎么哭了呢!!
原来,连长也会哭,原来这个只会在训练场上对训练科目不满,只会耳提面命的冷漠连长,并没有失去所有表情。
是的。
侦察连的训练场上,程东将帽檐拉得很低,侧身叉腰,他腰杆子挺得没有平时那么直。
此刻哭得像个倔强的老太太。
他是一个很装又很脆弱,喜欢哭泣的家伙。
可军人,又有谁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