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会结束了。
二连这边,各班终于可以稍微放松,该撤桌子的撤桌子,该搬马扎的搬马扎,准备迎接后续的训练。
积极备战考核。
陈默把军功章全部放进口袋,在自己单位,他可没打算这么招摇。
快步跑到陶村军营的入口旁,旅长魏晋安没在,应该是刚才跟着车队走了。
只有政委贺国峰站在杨树下,望着眼前的枯草坪,明显被搂得整整齐齐,连朝向都是一致,他忍不住笑了笑。
“政委好!!”
陈默跑到跟前,抬手敬礼。
“嗯,为了迎接今天的表彰大会,你们这边没少准备吧?”
贺国峰抬脚踩了踩地面询问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陈默怔了怔神,他没想到政委一上来,不问立功的事,也不提连队里面的情况。
反而把话题,扯到迎检清扫方面。
“报告政委,也没准备多久,从吃过早饭七点多开始,忙碌了两个多小时。”
不知道人家的用意,陈默就只得如实回应。
“嗯,不错。”
贺国峰点点头,随手指了指路牙子旁,用红砖竖着围起来的花坛边沿笑道:“坐吧,我跟你聊聊。”
“是。”
七旅的政委啊,专门点名要找秀才。
此时的程东,和二连一群老兵,都躲在宿舍楼顶上,贼兮兮的往那边看呢。
“连长,秀才坐地上了,我靠,政委也坐下了。”王建勇大惊小怪的瞪着眼:“连长,秀才是不是跟政委有亲戚啊?”
“亲戚个屁。”程东抬手对准老王的后脑勺“啪”的削了一下:“政委跟我是同乡,都是湘潭县的,哪来的亲戚。”
“那他俩怎么这么亲?”王建勇捂着后脑勺,平时牛逼哄哄的老侦察兵,碰到连长,那也没半点脾气。
“我特么也想知道。”程东朝着远处努努嘴:“你们谁去给政委送两个板凳,听听他们都说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开口,聚在跟前的老兵一哄而散。
开玩笑。
侦察连属于直属单位,他们平时,可没少接触这位政委,别人会以为政委就是做思想工作,动动嘴皮子而已。
可他们都清楚啊,贺国峰那暴脾气,一旦拗劲上来,旅长都得赔笑脸。
以前在坦克七师,有两个猛人不能招惹,一个是老炮,一个就是政治部主任,也就是现在的政委。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那是真不给你论嘴头的理,拳脚功夫都还尚可。
这凳子,谁特么爱送谁送,反正他们是不去。
程东瘪着嘴,犹豫了一会,也没敢去。
干脆转身下楼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继续出去执行战备任务。
毕竟,新年战备还没结束,要不是因为这次的表彰大会,他也没法回来。
而在众多老兵眼中,连一个凳子都没人敢来送的政委,此刻,却是满脸笑意的提了下裤角,很是悠闲的坐在红砖上。
从口袋中掏出烟给陈默示意了一下:“会不会抽?”
“会。”陈默倒是不客气,他伸手拽了两根,一根夹手上,一根夹在耳朵上。
还相当机灵的拿过火机,帮政委点烟。
“你小子。”
贺国峰见状,摇头笑了笑。
他能看得出来,秀才不是这么随性的人,而是故意表现出这种轻松。
不过,这份故意,反倒让贺国峰也不用那么端着了。
抽着点燃的香烟,袅袅细烟在眼前消散,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入伍写过的信,我都看过,也带过来了。”
说着,贺国峰在口袋又掏出一份土黄色的信封,递给陈默道:“你在信里当时阐述了体制改革,精简整编,看得出来是用心了。”
“就是写得太过粗糙,还点出以后部队的发展,这是你个人的想法?”
闻言。
陈默挺了挺身板,先前他还纳闷呢,怎么自己写的信,作用是起了,可武装部的人连问都不问。
敢情源头出在这里啊。
信写得粗糙,那能不糙嘛。
当时那种情况,他很多词语都是摘抄报纸上出过的词,包括对部队发展,也是根据眼下部队对外公开的思路去写。
他不可能真的超前写这种东西,作为机要秘书,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
要是把心里知道的,毫无保留的写出来,那就不是他今天领二等功了,怕是自己都会变成二等功。
“也不算我个人的想法。”陈默思虑再三,谨慎的笑道:“首长,信里很多东西都是抄报纸上的,有些是抄杂志上的。”
“我看过新华社分社发表的世界军事,还有现代兵器一类的杂志,很多东西都是抄的。”
“嗯,我知道。”
贺国峰显然是做过详细的调查,他倒也没觉得意外。
“能抄说明你关注了,有这个想法就不错。”
“但部队的发展不是一朝一夕能去左右,组建新时代的部队,上面一直都有想法,但你要知道,我们有着数百万军队,牵一发而动全身。”
“怎么改,怎么动,始终没有更好的方案去实施,摸着石头过河,也是我们当下唯一的办法。”
“当然摸索实验,发展军备也是重中之重,受制于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这个发展会非常缓慢。”
“更是一场持久战啊。”
贺国峰神情上带着一丝忧虑,停顿了片刻,他抬手拍拍陈默的肩膀道:“跟你说这么多,我是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份兴趣。”
“虽说信中,很多观点都是老掉牙的发现,但并不缺乏一些新颖的观点,发展国防,建设国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而是一群人,我不会扼杀你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侦察连文书是我下令让你干的。”
“好好接触,好好学。”
“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去司令部找我。”
“对了,你高三辍学的事,我会打电话去你们当地,解决下学历的问题。”
“高三没必要辍学,今年六月还会保留你的学历,在侦察连学习一年,明年有机会的话,我推荐你去军事学院进修提干。”
贺国峰说完,将手中的香烟连带着齿轮打火机,全留给陈默。
随即摆了摆手,一句话都没再多说,起身坐车离开。
听着发动机的轰鸣。
陈默起身望着车辆远去,低头看看香烟,烟盒几乎是满的,打火机的油也是满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默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其实他刚才很想告诉政委,发展的路他知道该怎么走,详细的肯定是不清楚,但大致的方针肯定没问题。
但他不能说,说了,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现实和理想,总是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无法跨越。
陈默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风口在哪,他要一步一步的借着风口,走到最高,一直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话语权,才能大刀阔斧的干。
现在是1999年,还有机会,很多机会。
“政委走了?”
陈默正望着远处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霍林山已经悄悄的走到了跟前。
“指导员好!!”
陈默急忙立正,敬礼!!
“没那么多讲究。”霍林山笑着摆摆手,随后盯着陈默手中的香烟和火机看了一眼,还看到了那封土黄色的信封。
“政委是问你写信的事了吧?”
“是,指导员,刚才首长还说文书的工作是他安排的,让我在岗位上好好学习。”
“还说打电话解决我学历的事,说明年,如果可以,会帮我推荐一所军事学院去学习。”
这些话都不是什么机密,陈默自然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可让他意外的是,霍林山听到之后,整个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直接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深吸一口气道:“好好加油吧秀才,政委对你是真不错。”
“不过,有些事你可能不清楚,咱们政委七六年入伍,当兵就是在43军的127师,你可能没听过,但这个单位很有名。”
“七九年跟着部队赶赴战场,当时从战场退下来时,受了挺重的伤,后来政委转了很多单位,要不是伤势影响,也不会在咱们这当个政委。”
“这年龄大了,以前受过的伤,当时受限于医疗条件,留下了隐患,最近两年越来越难熬。”
“程连长跟政委是同乡,老程说政委很可能会在最近一两年内,主动向上申请转业回乡。”
“拼不动了,给后来的同志挪挪位置,能跟你说这么多,恐怕就是念着把你安顿好之后,就会退了吧。”
“退了?”
陈默脑袋“嗡”的一声,有些意外的看向指导员。
难怪啊,难怪他印象中没有这位政委,七旅的旅长魏晋安他都有印象,唯独贺国峰他想不起来前世有接触过。
起初,他一直以为政委会在这两年有什么调动。
敢情是申请提前退了?
陈默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老一辈军人,对于祖国的热爱和忠诚。
为啥重来一次,他还选择当兵?
还不是因为他见过太多人,一代代前仆后继,将热血融入时代洪流,为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用坚守和奉献,去书写责任与担当。
这些都在诠释着军人的初心和使命。
忆峥嵘岁月,筑强国梦想,初心不改,戎光依旧,老领导是这样的人,贺政委也是这样的人。
尽管在发展的过程中,有些意见会产生分歧,但所有人的努力,是一致的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
自己目前,充其量就是个小萤火虫,在发展的时代洪流中,微不足道,可政委依旧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去鼓励,去劝导他放开手脚的大干一场。
单凭这份精神,就是陈默两世都不曾达到的境界啊。
“没什么的,你只要加油,不辜负政委的叮嘱就可以。”
霍林山并不清楚陈默的想法,只是单纯的以为,一个年轻人容易多愁善感,听到领导要退了,接受不了。
“接下来该筹备考核了,以你的表现,应该不会有问题。”
“好好努力。”
“是,指导员,我明白。”
陈默点头回应。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明悟了一些东西,但又具体说不上来。
不过,陈默的目标的的确确是变了,准确的说是更清晰了。
一开始,他重新入伍,只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新的身份站在老领导面前,哪怕他没有能力,也挡不住某些事情的发生。
至少,自己也能努努力,去改变一些前世的遗憾,首先,那份演讲稿就不该再出现。
再做好这一切的同时,能让家人也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别再因为自己的懦弱的退缩,让一家人跟着受牵累。
可现在,也许是受到了贺国峰的影响,陈默更坚定了立身风口,一步步去凭借自身的认知和能力,去力所能及的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
浑浑噩噩的时间太久,终究是影响了我啊。
陈默摇摇头,有些感慨。
他都重新回来这么久了,直到现在,才真正明悟自己未来的路。
这反应属实有些慢了。
重拾心情,陈默将政委留下的香烟,火机,贴身放好,包括信件也放在身上。
跑到水房洗了把脸,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后。
回到宿舍,陈默刚把军功章放进柜子里。
宿舍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
王建勇叉着腰走进八班宿舍,那表情上多少带点复仇的快感,咧嘴骂道:“八班的,所有人打背包楼下集合,速度快点,我看谁速度慢,狗日的,都小心着点。”
说完,他扭头看向陈默,又笑道:“秀才,你就不用了。”
“老炮的计时器不是送你了嘛,你跟梁排一起,去训练场负责计时,午饭前,全连先测试下三公里的成绩。”
“过个年,都把这群兔崽子过懒了,得好好调教一下。”
说完,王建勇扭头离开。
搞得陈默有些懵:“咱班长呢?”
“走了啊,又去跟着连长战备了。”杨大力苦着脸道:“班副,救命啊,昨天咱班长帮忙收拾了隔壁的王班长,今天估计要全还回来了。”
杨大力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陈默拿着计时器跟着到楼下时,二连已经集合了。
这回不是指导员带队,而是彭威这个值班员,嘴里噙着哨子,带人到装备库领了枪之后。
就把全连新兵带到训练场。
这时候,什么新年的和气,什么表彰大会时的融洽,通通不见了。
伴随着追魂哨响。
全连开始沿着跑道出动。
可能是临近考核,加上训练到后期,这帮老兵没一个客气的啊。
训练场上,追魂哨掌握在老兵手中,夺命表掌握在秀才手中,生死簿掌握在梁红杰手中。
一场追逐战拉开序幕。
陈默是眼睁睁看着场上的新兵,谁跑不动,老兵立刻就上演少林十八绝技啊。
谁跑最后,老兵跟在后面,整个人蹦起来上达摩脚。
谁跑得慢,大力金刚掌,那是刷刷的往背包上拍,左右穿花手,是一个个老兵在队伍中穿梭着“爱抚”疲惫掉队的新兵。
跑不快?不可能。
跑不动?不存在。
新兵竞赛拿不到好成绩,班长顶多跟着丢人,还不至于影响自己。
可新兵最终考核,那要是差了,还得了?
一个个侦察老兵。
那是咬着牙,动真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