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处,一双眼缓缓睁开,其目光透过狂风与花瓣,落在了李追远身上。
在它眼里,少年的身影与另一道身影正在缓缓重迭。
他们俩,本就极像。
刚刚的那声招呼以及语气,更是让它产生了恍惚,仿佛瞬间回溯到了当年。
这么多载的自我镇压,它早已模糊了自我认知,反而对那位的记忆,愈发清晰。
很快,
风熄了,花眠了。
先前的急骤与此刻的安静,都是它内心情绪的反应。
李追远扭头看了一眼坝子下站着的林书友,示意他可以继续太岁头上动土了。
林书友没犹豫,马上折跑回桃林,捡起黄河铲,继续开挖。
这次,没风来吹也没花砸。
才挖了一会儿,林书友就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了琴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阿友压制住自己的感知,丝毫没有走阴去欣赏的冲动,只是一门心思地挖坑埋润生。
少年走到他身边。
“阿友,你把坑挖大一点。”
林书友马上点头道:“放心吧小远哥,我晓得润生体格大,保证把他埋得舒服。”
李追远继续向里走去,将润生埋在这里只是第一步,想要润生的疗伤效果更好,还得那位愿意主动帮忙。
现实里的利益,对于一个一心等死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因此,自己能给的,只有情绪价值。
行至最深处,李追远站定,开启走阴。
琴声瞬间变得清晰,一位翩跹公子坐在桃树下,纵情抚琴,婉约中透着豪放,不羁中流淌风流,正应着那句: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那时的魏正道,并未将它当作真正的朋友,但那时的它能常伴在魏正道左右,亦是一种了不得的肯定。
要知道,即使是后续建立真君体系的孙柏深,魏正道与其交流也只是看在佛皮纸的厚度,厚度用完,即刻离开,片刻不愿多待。
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最后落得这般下场结局,确实让人唏嘘。
现在,它之所以弹琴,是因为自己的那一声问候和喊出了它的字,让它刹那间清晰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它正沉浸于,这注定短暂的回味。
李追远把身子斜靠在一侧桃树上。
少年一边听着琴一边在思考,思考接下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来让对方收获最大的情绪价值。
它既选择这段回忆重温,那在它眼里的魏正道,必然是病还没治好……甚至是还未打算治病,完全是纯演的时期。
这个简单,李追远能很容易地代入和模仿,毕竟自己也是老戏骨了,又在孙柏深记忆画面里看见过魏正道与它相处时的画风,自然就能模拟出魏正道那时的表演风格。
就这样,它背对着少年坐在那里,演奏了一整曲。
期间,它未和少年有任何交流,李追远根据进度,默默在心底调整着对话回应策略。
这算不上欺骗,因为没人能骗得了它,这是它的需要,少年和它,是各取所需。
终于,曲毕。
余音袅袅间,它将双手置于琴弦上,问道:
“此曲如何?”
“呵,一般。”
它笑了,随即仰头,任那落英覆脸。
那边,刚把重伤昏迷中的润生背过来的林书友,发现自己挖好的坑里,底部与四壁,全都被桃花覆盖。
当他将润生放进去时,桃花垫竟泛起了阵阵涟漪。
“嘶……”
林书友收回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像是被火烫灼过的泛红。
这是煞气,极为浓郁的煞气,超脱于普通死倒所能凝聚的怨念。
明明旁边的几棵桃树已经被薅光成了枯枝,可依旧有桃花不断飘飞而来,落入坑中。
此时的润生,像是被泡在了水里,水位渐渐上升,将其完全淹没。
结束走阴的李追远走了出来,看向坑里的润生。
林书友:“小远哥,还用填土么?”
李追远:“不用,就这样泡着挺好。”
桃林自成结界,也不用担心被人误入发现。
少年现在很忙,回家后第一时间不是去看太爷和阿璃,而是得把自己伙伴们的伤势进行调理,确认恢复方向。
现在,润生这里算是搞定了,煞气浓郁到滴出水在过去只是夸张的修辞,现在是现实白描。
那位做得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好太多。
李追远刚与林书友一起走出桃林,身后桃林内,传来一声叹息:
“唉,可惜你,终究不是他。”
本该是钱货两清的买卖,但因为对方给得太多,李追远也不介意也给对方多一点。
少年转过身,看向里面,说道:
“我的确不是他,可你一直还是你。”
“哦?”
“一样的笨,随便被人骗骗哄哄,就都轻易当了真,你这脑子,已经没救了。”
旁边,林书友眼睛睁大,随时准备开启真君状态先将小远哥推走,自己留下断后。
只是,里头并未传来怒吼和咆哮,而是放声的大笑:
“哈哈哈哈!”
林书友眉头微皱,只觉得活得久的人,脑壳都有点毛病。
阿友体内的白鹤童子则大受冲击,可惜少年有言在先,要不然祂此刻肯定忍不住不停闪动竖瞳。
祂当年要有这本事,也不至于在官将首里混得那般差。
林书友察觉到童子的激动,在心里问道:
“童子,怎么了?”
“果然,当聪明人开始溜须拍马时,就会让只会溜须拍马的人没有活路。”
回到坝子上,萧莺莺抱着笨笨等在那里。
笨笨对着桃林方向伸着脖子挥舞着小手,笑得很开心。
他能感受到那里现在的愉悦。
李追远对萧莺莺说道:“你准备个丰盛点的供桌给它摆上,酒多备几坛。”
萧莺莺点头应下。
李追远:“你有钱么?”
萧莺莺:“有的,李大爷给了工钱,还有孩子爸妈给的带娃费。”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笨笨身上。
笨笨长大了很多,婴孩的感知往往比大人更敏锐,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如此,因此他们能察觉到,眼前这个“大哥哥”,并不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怎么表演可爱。
笨笨干脆转过身,把头埋在萧莺莺的怀里。
李追远提醒道:“孩子饿了。”
萧莺莺:“我马上去冲奶粉。”
李追远:“那俩现在对这孩子就不管了?”
萧莺莺:“一直都是我在带,他们每晚都在忙着生二胎。”
萧莺莺住一楼,熊善夫妻住二楼,那对夫妻身体素质本就远超常人,折腾得动静很大,吵得死倒都不得安宁。
前天那张老式木床不堪重负,塌了,他俩干脆就不换新床了,反正天气已转热,干脆提前铺上草席,更大也更方便。
以前,家里资源不够,那就只能把所有好的都给唯一的孩子;现在,眼瞅着条件好了,不仅抱上了龙王家,更是傍上了老李家的福运。
这条件好了,养得起了,那不得赶忙抓紧时间再多生几个。
李追远:“白费力气。”
少年知道,他们不可能再生下二胎的。
是他们自己当初把走江功德聚到了这孩子身上,让这孩子变得与众不同,加之这孩子名字是李追远取的,平日里更是放在桃林下的摇篮里,功德、福运、命格,超出太多,这就完全挤压了“兄弟姐妹们”诞生下来分润的可能。
少年上楼,重新回到谭文彬所躺的房间。
阴萌这会儿已经把布阵所需要的材料准备好了,李追远没做耽搁,开始在这房间里布阵。
不是什么复杂的阵法,其目的只是将谭文彬体内多余的鬼气抽引出来,好加速其意识复苏。
阴萌对林书友使了个眼色,林书友对阴萌做出了一个“搞定”的手势,示意她润生那里进展顺利。
李追远将阵法布置好了,阵眼是他的那面铜镜,就地取材,置于一个热水瓶上。
当阵法开始运转后,一缕缕鬼气就从谭文彬身上抽出,在铜镜上凝聚成水珠,落入水瓶中。
李追远:“萌萌,你留意时间来更换水瓶,里面的水不要乱倒,最好用破煞符做中和处理。”
阴萌:“我能收做来制毒么?”
李追远:“可以。另外,你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吧,方便照看润生和彬彬。”
阴萌:“好的,明白。”
李追远:“另外,叫你给阿友准备的轻度毒药准备好了么?”
阴萌:“准备好了,我西屋里原来就留有很多残次货,出门走江时我都懒得带。”
林书友身上伤虽重,但问题并不大。
不过,在归家途中,李追远检查林书友的身体状况时发现,他体内的气淤极重,这是童子在帮其改造身体的副作用。
大部分时候,童子还是很靠谱的,怎么说也有着丰富的经验,可有些没经历的事,童子也会有遗漏。
“阿友,你每天早中晚各一次,来萌萌这里,让她帮你用毒药刮痧。”
“好。”
这活儿,得萌萌亲自来干,不能把药带回去自己刮,因为萌萌说的轻性毒药里保不准里头藏着一个大的。
因此,每次刮痧时,都得让蛊虫试药。
这种方法,可以将林书友体内积攒的“肥料”更快排出去,加速童子改造阿友身体的进程。
林书友留下来经历第一次刮痧,李追远一个人走出大胡子家。
刚出门,就发现天上下起了雨,雨不大,丝丝的腻腻的。
这不是受桃林里那位的影响,而是到清明了。
冒着小雨,李追远往回走,不过他并未直接回太爷家,而是在中途走入张婶小卖部。
“小远侯,你回来了啊?你太爷上午到我这里买烟时才说你出去实习了,还不晓得要多久哩。”
“嗯,我刚回来。”
李追远拿起电话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谭文彬那里有个联络簿,记录着不常用的联络方式,李追远觉得记在本子上麻烦,曾借过来翻了翻,记在脑子里。
电话那头也在下雨,店外的行人脚步因此变得更加匆匆。
雨水沾湿了地面,卷起些许泥腥味,并不难闻,反而很有情调。
邓陈手里端着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跟着留声机里的韵律哼着小调。
自打拜入龙王门下后,他不用再去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生活的质感也就提上来了。
电话铃响起,邓陈接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
“是我。”
邓陈吓得差点把手中的茶泼洒出去,马上站起身,恭敬道:
“请您吩咐。”
要是谭文彬联络他,他不会这般夸张,可电话那头说话的,可是那位啊!
“给你一星期时间收拾整理,一星期后,带着那三只,一起到南通来见我。”
“我明天就到,不,我今晚就可以到。”
“一星期后。”
谭文彬还得需要段日子才能苏醒,所以邓陈提前来没意义。
“好的,谨遵您的吩咐。”
李追远把电话挂了,正准备结电话费顺便随便买点零食时,听到后方有人叫自己。
“远子哥!”
“远子哥,你回来啦!”
石头和虎子哥俩跑了过来。
李追远把选好的零食给他们,顺便让张婶拿了一罐麦乳精和两袋橘子晶,都是冲泡喝的。
“这些是给你们的,这些你们帮我带去给英子姐。”
“好!”
“保证完成任务!”
英子正在备战高考的关键时期,至于潘子和雷子……他俩早就放弃高考只等拿高中毕业证找工作了。
石头和虎子的品性是好的,他们不会昧下东西,父辈们之间的斤斤计较和各种矛盾,并未影响到下一代之间的和睦。
张婶笑道:“小远侯小小年纪,就赚钱了哦,可了不得。到时候上坟时,可得给先人们多磕几个。”
李追远:“嗯,会的。”
张婶是个会聊天的,又补充道:“记得替你妈也磕几个。”
李追远:“好。”
往家走时,隔着麦田,遥遥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太爷家的坝子上。
这摩托车李追远坐过,上头还挂着一个警笛灯,是谭云龙以前在乡镇派出所上班时的坐骑。
他调去金陵后,这辆摩托车就留在了家里,所以,这应该是谭云龙回老家探亲了。
李追远继续往家走,刚出村道拐入通往太爷家的道路,就瞧见路侧河边,有两道身影。
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女孩正蹲在地上,轻抚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是翠翠。
旁边站着的上身着白衬下身马裙正撑着一把精致油纸伞的少女,是阿璃。
阿璃感知到了,转身,看向李追远,面露笑容。
李追远同样露出了笑容,主动走了过去。
应该是翠翠苦求的,阿璃才会跟着翠翠来到这里救治小鸟。
虽然,李追远能看出来,阿璃对受伤的小动物……并没有什么爱心。
但在自己不在时,阿璃能离开屋子,来到这里,远远看去,像是正常少女般在玩耍,已实属不易。
正在检查小鸟伤势的翠翠只觉得头上有雨水落下,有些奇怪地抬头,转身,看见了走过来的李追远。
“远侯哥哥!”喊了一声后,翠翠又看向阿璃,嘴里故意发出长音:“哟~”
学校不像村里,风言风语没那么重,再加上翠翠还跳级了,更高年级的孩子没兴趣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因此,翠翠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再加上受那些高龄同学的影响,看到听到了不少早熟的事,把她也有些带偏了。
阿璃将油纸伞递给翠翠,翠翠接了过来,然后看着阿璃姐姐主动走向远侯哥哥,俩人一起站在雨里。
翠翠用油纸伞给小鸟遮雨,忽然觉得,这受伤的小鸟,好似没先前那般惹人怜爱了。
“我来检查一下吧。”
李追远觉得自己今天一直在做医生。
弯腰,将小鸟捡起来在掌心查看了一下,说道:“问题不大,放回窝里养养就好了。”
翠翠指着上方的鸟窝:“可是,好高哎。”
“还好。”
李追远左手轻抓着鸟,用单手爬上了树,很快很稳地来到鸟窝处,将从里头摔下来的小鸟放了回去。
下去时就简单了,身子一松,借着鞋子的摩擦降速,稳稳落地。
“哇,远侯哥哥好厉害!”
很难想像,前不久还在海底与地藏王菩萨目光对视的少年,这会儿在村里被人夸奖很会爬树。
其实,有时候李追远自己都会觉得,走江的自己与回家的自己,像是在同时经历着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如同一只风筝,每次被放飞出去时,无论飞得多高和多远,都会期待着那双手将自己拽回的那一刻。
“走,我们回去吧。”
……
相较于电话一端的岁月静好,电话另一端的照相馆内,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昏暗的冲洗室内,邓陈伸手往自己后脑勺一拍,两颗眼珠子当即脱离眼眶落下,然后被其丢入药水池中,幻化出一条双头蟒的虚影。
另外三只体形微小的灵兽主动游靠了过来,很期待到底是什么重要消息,需要蟒不惜庄重到得化形进来告诉它们。
等蟒把刚刚的电话内容做了通知后,总计四只灵兽虚影全部陷入了疯狂,好似在这药水池里开起了泳池派对。
四道意念,兴奋地不断交叉欢呼:
“我们的机缘到了,机缘到了!”
———
莫慌,明天补今天的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