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京城皇宫。
苍老的帝王亲自伏案提笔,一笔一划写下的尽是对子孙后人与家国江山的不放心。
以往的开国君主驾崩退位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子孙后人镇不住那群开国功勋,这位帝王既没有这样的担忧,也没有对开国功勋大开杀戒,因为他已经亲自将他们熬死完了,也都亲自涕泪横流的送走完了。剩下朝中一些势力,太子监国多年,也有威信,可以应付。
不过他也有别的不放心。
帝王写着写着,忽然有宦官进来,恭恭敬敬:「陛下,东宫送来书信答复。」
「他自己没来?」
帝王抬头一警,就知怎么回事了。
宦官身后跟着东宫的重臣。
「都这时候了,我都要随仙人进山清修享清福了,还给我搞三辞三让的戏码!」罗公生气,「和我争权的时候不知道谦让,昨天不知道谦让,今天早些不知道谦让,偏偏等到这时候了,仙人都快来接我了,跑来给我搞这些!」
接过书信一看,果不其然,上面用很谨慎规范的文字写着谦辞的话。
大抵是说,父皇才是天命所归,才是德行功绩最佳的皇帝,而且父皇身体尚佳,儿子德行功绩都不如父皇,不能接替皇位,请他继续当皇帝。
「工巧有余,内蕴不足!」罗公很快给出了评价,甩回书信,「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爱当不当,不当就让他弟弟来当!」
「嘶..」
这位东宫重臣十有八九就是下一朝的宰相了,定然不是寻常人,不过面对这位提刀跃马扬枪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帝王,一身的血气,偏偏世间又有诸多与他相关的神仙妖鬼故事,血气之中又有几分奇玄之气,他还是感到害怕。
连忙捡起书信,转身小跑回去。
帝王叹了口气,这才坐回原位。
捡起笔来,在砚台上蘸墨刮净。
这笔是上好的宣笔,墨是上好的徽墨,就连这砚台,也是徽州上贡的歙砚,
一个恍惚就让他想起了当初年轻意气,打马徽州的日子。
落笔才三两字,忍不住又停下。
脑中画面真是翻涌而出啊,
当初武人佩刀提枪乘马出京城,本以为要孤身回乡,却不料京城中的武人慕名前来追随,有的自带马匹钱粮,有的马匹还是连夜去买的,有的没有任何图谋抱负,就想追随于他,有的则愿与他一同求个富贵,或是与他推翻这荒谬腐朽的朝廷,重换日月,再造新天。
一路出秦州,也都不断有人前来追随。
当初那些江湖武人们,不知有多少人想到过,他们真的缔造了一个新的王朝。
不过在前面的几十年中,他们已经陆续衰老辞世,死得最早的,坟头虽然没有长深草,却也没有当年高挺了,就像昨晚院中的残花,在风雨中一片接着一片的凋零落地,就只剩下自己一人。
包括这后宫之中,当年陪伴自己的,真正能与自己说话的,也都逝去了。
孤寂也好,疲惫也罢,终到解脱时。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从窗户透出来的光也亮了许多,多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
接着是一道悠然声音:
「陛下功德圆满,年事已高,何不随我进山修仙,尽享逍遥自在?」
端着盘子行走的宫女呆滞停步,站在宫殿外的侍卫惊仰头,更有宦官噗通一声跪地,口中呼唤神仙。
帝王说的是真的。
真有神仙来接他。
也有宦官连忙跑进去,报知皇帝,可是刚刚开门,就见皇帝出来,差点迎面撞上。
宦官诚惶诚恐,连忙说道: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咱家太过心急,险些冲撞了陛下!是来告知陛下,
外面忽有五彩祥云,有神仙站在云端,仙鹤齐舞,仙乐奏鸣,还有好大的九尾仙狐立在身后,说是请陛下去深山修行,逍遥自在·」
「我听见了。」
若是以往的帝王,就算不责罚他,也要斥责他两句,如今他却很和蔼,像个寻常老者,只拍拍宦官的肩膀说:
「以后在宫中莫要这般莽撞。」
随即越过宦官,直接踏步而出。
果真如同宦官所言头顶正是一片五彩祥云,和平常天空之上被日光月华镀出的五彩祥云一样,
却几乎笼罩了整座皇宫,有巨大的仙鹤与白鹭在空中飞舞,有隐隐约约的仙乐传来,白云上有着一只巨大的七尾白狐,也就是宦官说的九尾了,因为他也看不清楚。
另有两位仙人站在云端,低头看来。
不是故人,还能是谁?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很震惊。
史书上记载过一些奇幻的事,大多是某位伟大帝王的出身,帝王的退场则多平平无奇,倒是有晚年出家修行,据说也修出了一些名堂的皇帝,却没有神仙亲自前来接引、前去修道逍遥的。
多少皇帝晚年做梦也想长生,多少皇帝发了疯似的寻仙问道,唯有这一位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朵五彩祥云降了下来,贴近地面。
只见皇帝向着天空行礼,上前一步,便稳稳当当的踏上了这朵五彩祥云。
「陛下可还有心愿未了?」林觉故意说道,「辞别京城皇宫,去山中后,陛下可就不再是皇帝了,只是山中一道人。」
「当今天下外患已去,内忧也无,故人已经辞世殆尽,只剩我还勉励支撑,
太子德行圆满,配坐皇位,该留的话我也留了,再坐在龙椅之上,不过是空享天下供奉徒受烦忧折磨罢了。」罗公也是回道,「便去吧。」
一声鹤鸣,仙乐大盛。
五彩祥云载着皇帝升空而去。
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不知眼中是惊奇还是羡慕。
这位自打起兵之前就一直与仙人有关、得位之后也一直出现在神仙传闻中的帝王终于迎来了最适合他的退场时刻,放眼历史也是独一笔。
然而祥云刚飞上天,飞出京城,三人便相视一笑。
「道长哪来的五彩祥云、仙鹤与仙乐?」
「五彩祥云是我家师妹的,她去云州寻了好久。仙鹤只是戏幻之术,白鹭道友倒是真的。」林觉对他说道,「仙乐则是我们出发之前,特地去南山找另一位仙人借来的。」
「毕竟是罗公的重要时刻,罗公德行圆满,功绩无双,我们也得给罗公充充场子。」小师妹说道,「也好让世人和后人知道罗公不凡。」
「哈哈哈.」
这自然是他们早已说好的。
罗公吃了元丘果,寿元太长,若不想一直坐在皇位上,忍受故人后妃都逝去的孤寂之苦,将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一熬走,又感受他们的怨恨,便只剩下出家修行这一条路一一可既出家,何不去寻一位真正的仙人,去寻一位故人,和他一同清修自在呢?
罗公也早已经想好了。
只不过人本就矛盾,哪怕早就想好了,也安排好了,可当到云上,离开京城往深山去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京城与城中的宫殿。
「不舍得吗?」
「只是放心不下我那太子罢了。」
「罗公敬请放心。子孙定不如你。」
小师妹不禁瞄了他一眼,还以为这位师兄是要安慰他呢。
又听师兄说道:「后人自有后人福,春来秋往,花开花落,哪个朝代不衰弱不更迭?」
这句话也只有仙人可说了。
寻常人乱说的话,十有八九是要被斩头的。
「唉,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所谓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年万年万万年,
不过是好听的话罢了。」罗公叹息,「当初刚诞下儿女,立志要将他教育得更胜于我,后来见他慢慢长大,明明有名师,有我这个父亲,还是显出平庸来,又听了道长的劝解,本来以为已经接受了他的不足,不曾想到了现在,还是怕他会负了这天下百姓。」
罗公停顿一下,摇头感叹:「此时心境与刚诞下儿女时,真是完全不同啊。
」
「都是这样啊。」林觉叹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哦?道长也是?」
「我与罗公恰好相反。」林觉也是摇着头说,「本来我收徒之时,想的只是有缘即可,并不看重他们的天赋,也对他们没有任何要求,觉得他们修为如何是他们的造化,能得多少道行就得多少道行,能习多少本领就习多少本领,能、能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可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时间一长感情便慢慢深厚,就算没有别的目的,也想要他们成真得道,与我们相伴长久一些,免受分离之苦,如此倒是矛盾。」
旁边的小师妹也是沉默着。
「仙人也是人啊。」
罗公感叹着仙人也看不开的事,又感叹还是仙人道家好,就算不舍,也是感情上的不舍,与任何利益无关,就算忧愁,也是一种清淡的忧愁。
五彩彩云向着枫山飘去,引得下方百姓注视。
彩云飘得很慢,云上是清风、百鹭与白狐,几人吹风对谈,仅是不知不觉间,宫中的暮气与繁琐就已被吹走完了。